微声

第七双芦苇草鞋彻底穿破的那天下午，以利亚终于看到了何烈山。

在日以继夜的跋涉中，只有贫瘠的荒漠与高低起伏的山峦，在眼前不断变换组合，形成极其类似的单调场景。这让以利亚的路程变得困难，好几次他必须停下，仔细辨认，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原地转圈。

一路上都没有人烟，也没有任何动物的影子，除了那种焦黄如火的荆棘之外，几乎寸草不生。旷野的浩瀚让以利亚不寒而栗，如果不是听到风沙不时刮起的啸声与鞋子在大地上踩踏出的喳喳声，他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

因此，他必须不断往前。他担心一旦停下来，孤独与寂静会从四周涌上来将他吞没。如果自己在路上倒下，结局大概跟这地上的一块石头差不多，会永远躺在广漠可畏的旷野中，谁会知道，谁会在乎？

他还不想死。

至少不想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就像不想在耶洗别手下狼狈地死。那女人心性恶毒，而且比她丈夫以色列的王亚哈，更有胆有谋。以利亚在迦密山上除掉了她那四百五十个巴力先知，她居然一点都不露怯，让人给以利亚带话，一日之内要取以利亚的命。耶和华的先知已经被她杀得没剩几个，以利亚知道她不会手软，本能之下的反应就是逃。到了别是巴，他才想起，自己这样狼狈，还怎么配称为耶和华的先知？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去北边，死在耶洗别的刀下，太憋屈了，他想找耶和华神问清楚。当初神呼召他做先知，与亚哈家斗，与巴力斗，与以色列的顽梗斗，最后却是这样的局面，也许神想要了结这一切吧。

离开别是巴，他在南地的旷野走了一天，找到一棵罗腾树，坐下来，抬头朝天上喊：“耶和华啊，来取我的命吧。”

他累了，就这样结束吧。

逃亡的疲惫让他在树荫下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看到神的天使站在旁边。是来取他命的吗？他安静地闭上眼睛。

天使拍拍他：“起来，吃吧！”

他睁开眼睛，看到头边放着饼和水。

这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基力溪边的那只送肉与饼的乌鸦。既然神还供应他饮食，大概没有让他死的意思。

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年他独自一人在国中奔走，试图恢复以色列人对耶和华神独一的敬拜，迦密山一战算是他人生的顶点，原本以为巴力的势力会从此一蹶不振，没想到最后逃亡的是自己。

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迦密山了，耶洗别不会允许亚哈再犯同样的错。

既然这样，为什么耶和华还给他饼和水养着他？他想要问问神，到底想要他做什么？迦密之后，耶和华没对他再说过话，去哪里找祂？耶和华要找他很容易，而他只能等待神的回答。

饼是炭火烤的，味道香甜。以利亚吃饱了犯困，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使又来拍醒他：“起来吃吧！因为你要走的路程太远了。”头边仍然放了饼和水。

以利亚一边啃着饼一边咀嚼天使的话，这应该是某种暗示——自己要走什么路。吃完饼的时候，他想好了。

去何烈山，神的山，神与他百姓立约的地方，如果没有何烈山，就没有以色列，那是一切的起头。

以利亚站起来，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说走就走。

他不知道何烈山具体的位置，只有个大概的方向，一路往南。二十天前，遇到的那个最后为他指路的骆驼商队，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此后他只能凭直觉一边走一边观察，心里没有底。但当他看到前面那座突然拔高的山峰，在太阳的余辉中投射出巨大的阴影时，他知道自己的路程已经到头了。他的力气也快耗尽，除了四十天前的饼，他没有吃任何东西。

在周围延绵的山脉中，眼前这座山显得超凡脱俗。除了从高度与体积上压过旁边的山峰，山石的走向也更陡峭险奇，显得气势宏伟，非常符合以利亚心中对神山的期望。他完全可以想象，当年耶和华在雷声、闪电和密云中降临在上面，全山震动，烟气上腾，山下以色列人趴在地上，颤抖不停的情景。

曾经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也觉得自己经历到了类似的震撼。

那是在迦密山顶上，当火在祭坛上突然开始燃烧的时候。他看到众人在惊慌失措中趴在地上呼喊：“耶和华是神！”在这群对神不忠的百姓身上，他看到那久违的敬畏。

敬畏，是当下最稀缺的。自从耶洗别进了亚哈家，拜巴力的风气有了王家的支持，在以色列愈加盛行，人们肆无忌惮，巴力的祭坛在大小山岗上不断涌现。以利亚四处呼吁，可喊破了喉咙也没什么人听。只有迦密山耶和华坛上的熊熊烈火，才让他们感到惧怕，让他们俯伏。如果几百年前，降临在何烈的雷声、闪电与密云能够出现在迦密，以色列的复兴指日可待，何须他独自奔走劳苦，在无休止的饥饿与逼迫中跟亚哈一家搏斗周旋。

他想起自己从蒙召开始就不停地奔走，行走似乎成为穿起所有记忆唯一的线索。从基列的提斯比到基立溪，到西顿的撒勒法，到撒玛利亚，到犹大，现在，到了何烈山。这里会是他行走的终点吗？

他突然感到累积已久的疲惫在身体内蔓延，他走得太久，太远，他想要躺下。而且太阳也在不断西去，天黑之前，他需要找个山洞过夜。

以利亚开始攀登那陡峭的山岩，在石头的缝隙间艰难地穿行，寻找往上的路径，怎奈上山无路，进展缓慢。直到天空的星星清晰可见，他才爬到了半山腰，那里有一个正好可以容身的石洞，他大口喘气，爬进洞里，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夜里，山上起了风。以利亚听到风刮在石头上发出的啸叫，他将盖在身上的外袍裹紧，慢慢地睡去。

“以利亚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就算睡得很沉，以利亚仍然一下就醒了过来，他一直在等待的声音，终于如期到来了。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又近在咫尺，如这无边的旷野一样深邃。

“我为耶和华万军的神大发热心，因为以色列人背弃了你的约，拆毁了你的祭坛，用刀杀死了你的众先知，只剩下我一人，他们还在寻找，要取去我的命！”以利亚大声讲出这段话。他没有起身，依然裹着外袍，背对着洞口躺着。

从别是巴开始，这段话就在以利亚里面酝酿，现在一口气讲了出来，这就是他到这里来想要做的事情，接下来他想要看神怎么回答。

“你出来站在山上，在我耶和华面前。”

是要当面对质吗？以利亚并不认为自己讲的有错。以色列还有谁像他，为耶和华热心？

他站起身的时候，洞外的风声骤然变化，从啸叫变成嘶吼，再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强风不断撞击山体，一些石头开始在风中崩裂，发出断裂的声音，碎石从洞口飞进来，击打在石壁上，呯嗙作响，以利亚赶紧躲到一边。

他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压力笼罩着自己，赶紧捂住耳朵，呼吸也变得困难，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突然，一切恢复正常。

祂来了吗？在旋风中降临？以利亚将手放下，大口喘气，他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声音。

以利亚正准备往洞外探头，脚下的地却开始摇晃，他赶紧扶着石壁。刚站稳，摇晃愈加剧烈。他被抛起，摔倒地上，同时山洞里的石块不断掉落，打在他身上。以利亚只能尽量伏在地面上，紧紧抱着头，他感到死亡近在咫尺。

这是耶和华在大地上走过时产生的震动吗？

转瞬，摇晃止息，一切归回平静，山又恢复之前的空寂。

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支撑着身体，慢慢往洞口移动。

移动到离洞外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他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轰鸣声，由小而大，从山顶迅速袭来，然后橙红色光亮从洞外透进来，紧接着他感受到了热度。

是火！

以利亚赶紧往洞里移动，将身体靠在最深处的洞壁上，但从洞口传来的热气还是不断增强，他几乎能够感到火苗正从他背上燎过，闻到外袍燃烧的味道。洞中的空气也变得灼热，他的口鼻也快要烧焦了。

这是耶和华乘坐的火车火马临到了吗？

他觉得火焰正在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驱离，他的意识变得模糊，看来这次是真要死了。

顷刻间，热气消失，轰鸣声如潮水般褪去。

惊魂甫定，以利亚慢慢坐起身，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不管怎样这岩石中的洞穴是他目前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现在不想轻举妄动。

神来了吗？洞外的世界一片寂静，甚至连山风都停息了。

大风、地震与烈火，每一次以利亚都认为神应该到了，却又没有一点踪迹，神并没在其中对他说话。

他默默地坐在洞中，在那不寻常的寂静中等待。

如果神真的在山崩地裂、狂风烈火中对他说话，他现在还会活着站在耶和华神面前吗？他总希望见到那在雷声、闪电与密云中降临的神，但他现在意识到，他其实并不真的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不过是个血肉之躯，如果神不克制，他早就灰飞烟灭，以色列大概也被摧毁无数次了吧。

以利亚摇着头，笑了笑。

恍惚之间，他仿佛听到一丝微声。他屏住呼吸，专注地分辨，似乎有人在洞外交谈，但听不清谈话的内容，只有声音，低微柔和。

是神吗？在这无边的旷野中，在这刚刚经历暴风、地震和烈火洗礼的圣山上，除了耶和华神自己，还有谁能在山上站立呢？

他用外袍蒙着头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头，走出洞口。

他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就对了。人见神的面会被击杀，而且在神面前，他本来就什么都看不见。

“以利亚啊，你在这里干什么？”同样的问题，只是这次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在他身边。

他不太确定要如何回答。想了想，既然神要他出来站在他面前，陈明自己的不满，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将之前的话再重复一遍，声音却小了许多。

说完，他依然站在那里，等候神的回答。

耶和华对以利亚说：“你离去吧……”

声音还是那样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