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先知

我还记得父亲疯之前的模样。母亲去世后，他年纪轻轻就有了斑驳的白发，眼中总有一种热烈的神采，与那些排着长队来家里的陌生人谈话时，他似乎总能点燃对面人灰暗的脸庞。

总有人来问父亲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不小心摸到什么不洁净的物该怎么办？身上有皮肤病怎么办？……一般问题都难不倒父亲，他不但马上能说出准确答案，还会热心指点他们献祭的细节，或是仔细察看他们衣服下腐烂的皮肉。

不确定时，父亲会去柜子里拿出那个藏在他祭司袍里的木匣，小心翼翼端出里面的一卷书，如同轻抚柔嫩婴孩般轻轻展开发黄的羊皮，抖落出里面星星点点的黑色小字，专注片刻后，他的眼睛里就有了笃定的神采。

每到那时，我会借机也摸一下那神秘的木匣，上面用黄铜镶嵌着一行字，五岁时，父亲开始教我识字，那是我学会的第一个长句子：给玛拉基——我们国家最博学的青年。

这句话是已经离开的尼希米偗长所题，人们说，父亲是尼希米最看重的祭司。可那天之后，父亲发了疯。

那天，父亲的瞳仁里燃烧着黄铜色的怒火，他坐的凳子翻了，他冲向圣殿的方向。我还记得那是个黄昏，琥珀色的天空在缭绕的烟雾中颤抖，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味。

我们几个孩子最早发现了圣殿里发生的趣事：献祭人牵来的羊里，最漂亮的那几只并不会死，我们认出了可爱的它们，进入圣所后，它们居然又回来了！神情有点古怪的祭司们把这几只最漂亮的羊交给门口的几个人，那些羊带着无辜、欢喜又恭顺的表情走向市场的方向；过一会儿，又回到圣所……我们数过，一天里，同一只羊最多来回八次！

或许我不该把这当作有趣的事告诉父亲。我拼命追上父亲，他用我生平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喊道：“你们怎敢！怎敢如此欺哄上帝，怎敢留下上好的供物，只把瘸腿、瞎眼的献给神！”

有人在辩解：“这些规定太繁琐了，我们整天要在这套规矩里打转，不如做点实事，再说这也是新来偗长的意思。你最近的俸禄不也增加了吗？”

“你以为我稀罕这样的脏钱吗？这样的供物污秽了神的祭坛啊！”

我听到钱撒落一地的声音。

人们都说父亲疯了，他拒绝领俸禄，靠熟人周济我们才勉强糊口。他常常哭着用头抵住圣殿大门，不让献祭的人们进入。

一年后，祭司们把他开除了，不允许他再靠近圣所。家里，来找父亲的人渐渐稀少。父亲会每天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捧出里面的羊皮卷，一看就是半天，他眼神依然专注，但里面有时候是深不见底的悲哀，有时候是烈火般的愤怒。

“耶何华神真的存在吗？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让我们变得这么穷？就算像你一样博学又怎么样，别的孩子总笑我有个疯爸爸！”那天，父亲打开木匣，打算像往常一样教我认字和历史，我冲他喊出了这些话。木匣上的铜字闪着光，却像一种讽刺的冷笑。我真想忘记它们，真想把它们抠出来丢掉！

那天我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当我终于想回家时，看见在街上茫然行走的父亲。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身材也没我以为的那么高大，我看见他走近一群孩子，说：“耶何华说：我曾爱你们。”

孩子们嬉笑着，围着他反问：“耶何华哪里爱我们了？”

他眼中闪出一线希望：“你们听说过雅各和以扫的故事吗？以扫不是雅各的哥哥吗？神爱的却是雅各……”

孩子们围住他，听他讲那些古老的故事……我也记得那些故事，从小就听父亲讲，我们的民族正是因为耶何华而得以保存至今。可是，耶何华今天还在吗？他还会对我们说话吗？我想或许父亲早就疯了。

忽然，爸爸看到了从羊门处走来的一群衣袍华贵的祭司。他忘了那些孩子，回头冲祭司们喊道：“我必斥责你们的种子，又把你们牺牲的粪抹在你们的脸上；你们要与粪一同除掉……”孩子们觉得好笑又害怕，一哄而散，我也羞惭得不敢抬头，只想赶快掉头回家，生怕他们认出我就是这个疯祭司的孩子。

外面奏着婚庆音乐，还有击鼓跳舞的声音，附近的孩子们都出去看热闹了。这些音乐一听就知道来自另一个国家，又有人迎娶外邦新娘了。

父亲在音乐声中挣扎而起，我知道，他又想去扮演不讨喜的角色——劝说他们不要违背当年百姓和神的约定。更何况，他们为了娶年轻的外邦新娘，会先休掉年老的结发妻子。那些被抛弃的女人，常常在街上拦住父亲哭诉，希望这个昔日的祭司为她们讨回公道。为这个，父亲不知挨了多少打。

“她虽是你的配偶，你却以诡诈待她。犹大啊，你为何堕落至此？……”在喜庆的音乐中，父亲流泪跌回床上，他这次病得很重，实在无力起身了。这段时间，我尽量躲着父亲，可他毕竟是我父亲，我将头埋在他怀里，眼泪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床褥。

“孩子，去拿木匣，让我教你我们的历史吧！”

“我不想听……”

“可你终究是利未人啊！”

忽然，我看到父亲的眼睛如烧着的火炉，神情如婴儿般快乐，他的双手高高举起，向天摇晃。

“主啊，我看见你的使者在我前面了。他来了，那一天我们都洁净了。”父亲说完便晕了过去。

我害怕，爸爸的疯病又犯了。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畔响起：“别怕，孩子，你父亲没有疯，他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他是我的使者和先知。真实的律法在他口中，他嘴里没有不义的话，他以平安和正直与我同行，使多人回头离开罪孽。”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如同众水涌过犹大所有大山小山，带着镇定而压倒一切的力量，瞬间，我止住了害怕和无助的眼泪。

“去，拿来他祭司袍中的木匣。将来，我启示他留给这个世代的话语也要永远保存在里面。孩子，永远不要失去信心，无论是对你博学的父亲，还是对我……”

这是耶何华神的声音，喜乐充满了我的心——耶何华今天还在对我们说话！

我摸到了父亲的木匣，盒子上冰凉的黄铜滑过我的手指，铜字边缘已有些翘起。忽然，我呆住了，这是我从小熟悉的那句话吗？

“给玛拉基——你的名字记在我的纪念册上。”

整理：于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