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珥楠从不相信有天使。以色列人有不少关于天使的传说，据说他们的祖先亚伯拉罕、雅各都与天使说过话。天使不是神。以色列人敬拜的神叫耶和华，天使只是耶和华的使者。耶和华真是创造天地万物的神吗？阿珥楠不知道。

这天，阿珥楠正领着儿子打大麦。黄澄澄的麦穗铺满了禾场。阿珥楠赶着大黄牛，一圈一圈地碾。大黄聪明，它拉着木碌碡，围着麦场转圈，步伐不紧不慢，决不走多余路。它刚满一岁，毛皮如缎，眼神祥和，温顺勤劳。阿珥楠总觉得，大黄是一头与众不同的公牛。四个儿子都在忙乎着。老大挥舞着木叉，将碾净后的麦秸叉到一旁。老三将麦粒聚拢成堆。老幺年幼，跟在老三身后扫地。老二个高臂长，负责将麦秸搬到禾场北边后，再层层垒成麦垛。麦秸是个好东西，既能喂牛，也能当柴烧。

碾完麦穗，阿珥楠松开大黄牛颈项上的木轭，把它牵到场边的橄榄树下。他抱了一捆新鲜的麦秸放在它嘴边，回头又掺了一些新麦在麦秸里。大黄躺在树荫下，甩着小尾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食物。四个儿子还在各自忙着。禾场上弥漫着麦穗淡淡的清香。

阿珥楠开始簸麦。他将麦料装进簸箕，筛了起来。禾场位于摩利亚山坡上，当风，是个天然的簸麦场。筛出的糠秕和尘土被风吹散了，余下的都是结实饱满的麦子，之后将被收进仓里。阿珥楠一刻都不敢歇息，只想快点收完麦子回家去。瘟疫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短短两天之内，从但直到别是巴，国中的许多人突染暴病死去。那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是瘟疫。医生闻所未闻，束手无策。

千万颗麦子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等簸完麦子，他就可以收工了。阿珥楠环视四围，心满意足。这个平坦又坚实的禾场是他的，禾场上的公牛是他的，禾场四周的土地和橄榄树也是他的。他有四个儿子，个个身体健康。瘟疫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他们幸而无恙。听说，瘟疫中死去的都是以色列人，数目不小。而他，阿珥楠，是住在摩利亚山上的耶布斯人。

阿珥楠喜爱这块产业。摩利亚山是个好地方。北方黑门山的积雪融化后，上升到云中，随风飘移，给山地带来合宜的秋雨和春雨。西南方的山下就是耶路撒冷城。以色列的国王大卫就住在其中，耶和华他们神的约柜也在那里。这些年，耶路撒冷在大卫的统治下日见昌盛。百姓们都拥戴大卫，认定他是个秉公行义的好国王。他也许真是个好国王，也许不是。若是，为何有如此可怕的瘟疫临到以色列人呢？

想到国中许多人正在痛苦地死去，自己却在这里打麦子，阿珥楠不禁有些惭愧。多少人正在痛哭哀嚎，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孩子将成为孤儿……想到这些，他叹息起来，心中的欢畅立刻化为乌有。

黄牛忽然“哞哞”叫了几声。阿珥楠回头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个天使正站在禾场之上，全身洁白如光，手中有拔出来的刀，刀刃直指耶路撒冷。阿珥楠吓得全身颤抖。那是一把巨大的刀，寒光闪闪，光芒四射，世上绝没有任何刀剑能与之相比。可有什么能保证那刀不会落在自己和儿子的头上？他并不比那些以色列人良善，更不比以色列人强壮。他和他们一样，都是血肉之躯，必死之人。在握刀的天使面前，他们不过是软弱的毛毛虫。

可是，这会儿，他还不想死，更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死。 

阿珥楠急忙拉着儿子们躲到麦秸堆里。“别动，别出声。”他低声道。“敌人来了吗？”大儿子问。“天使在场上，闭嘴！”他喝令道。四个儿子大眼瞪小眼，呆住了。

没错，那就是以色列人的天使！他全身散发出满月的银光，威风凛凛，站在天地之间。他真的有六个翅膀！以色列人的神话故事都是真的！

以前阿珥楠还对拉比吼道：“如果你们的神是创造天地的真神，那就显给我看看吧。”那时，他是多么愚蠢啊，竟然狂妄地想见神。这会儿，他见到了手中拿刀的天使，把禾场踩在脚下。无疑，只要天使挥挥刀，摩利亚山便会被夷为平地，耶路撒冷会成为乱堆，城中的人都将染上瘟疫死去，而他和四个儿子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禾场那边有个石洞，是阿珥楠早些年凿出来储存食物躲避战乱用的。那时，大卫带着以色列人来到耶布斯（也就是现在的耶路撒冷），攻打他们耶布斯人。他们以为大卫决不能进来，但耶布斯人竟败在以色列人手下。这些年，他们耶布斯人和以色列人早已不再相争，那个石洞也成了存放谷物的窖。

躲在洞里应该比窝在麦堆里安全些，他想。寻思了一下，阿珥楠还是没动。也许还没等他们跑进山洞，就死在天使的刀刃下了……不对，如果天使想杀他们，恐怕躲到何烈山的花岗岩洞里都没用。还是悄悄躲着，静观其变吧。

时间过得真慢啊。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珥楠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南边的山坡下传来，如同军队开进的声音。他扒开麦秸往外望。一队人马直奔禾场而来，越来越近。

阿珥楠心里更加慌乱了。细细再看，他们都穿着麻衣。不是军装，不是朝服，是麻衣。他们不是为打仗而来。他们在披麻哀悼。为首的正是大卫王。

不是全副武装的国王，而是一身麻衣的大卫。麻衣也掩不住大卫王身上的威严和气宇。他的悲伤是王者的悲伤，令人敬畏。

阿珥楠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天使忽地不见了。山谷的风阵阵吹来，禾场上空漂浮着一朵巨大的乌云。阿珥楠连忙从麦垛中钻出来，从禾场上去，面伏于地，向大卫王下拜。

“我主我王为何来到仆人这里呢？”阿珥楠问道。

大卫王扶他起来，急切地说：“请你将这禾场与相连之地卖给我，我必给你足价，我好在其上为耶和华筑一座坛，使民间的瘟疫止住。”

阿珥楠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禾场和周围的土地可是他家世世代代的产业。若是平常，给多少金子他都不会卖。可如今是生死攸关之时。天使来到了这地，手中拿着刀，他亲眼看见了。神的使者在这里显现，他还能说什么呢？如果在此筑坛献祭能止住瘟疫，他卖出一块地又算什么？

“我主我王，你喜悦用什么，就拿去献祭。看啊，这里有牛，可以作燔祭；有打粮的器具和套牛的轭，可以当柴烧；有麦子，可以作素祭；王啊，这一切我都送给你。”阿珥楠说道，“愿耶和华你的神悦纳你。”

“不然，我必要用足价向你买。我不用你的物献给耶和华，也不用白得之物献为燔祭。”大卫王说道。

阿珥楠不好再推辞。为禾场和相连之地，大卫王足足平了六百舍客勒金子给他。

大卫王和他的臣仆行动起来。他们寻来十二块大石头，在禾场中间筑了一座石坛，又把木轭、器具、麦秸等当柴摆在石坛上。阿珥楠牵着他的大黄牛，走到坛前。他松开缰绳，取下嚼环，摸了摸公牛的头。公牛眼中流出豆大的泪珠，仰天“哞哞”叫了两声，然后温顺地卧在坛前的地上。

大卫王按手在公牛两角之间的头上，麻衣上沾满土灰。他的眼中也含着泪。忧伤满溢了出来。阿珥楠心中一热。以色列的君王，挥一块石头就杀死巨人歌利亚的大卫王，竟然在百姓面前哭了。阿珥楠知道，这绝不是软弱的泪。

祭司们杀死了牛，把血洒在坛的周围，然后剥去牛的皮，把牛切成块子，放在石坛的柴堆上。

大卫率领众祭司和臣仆，跪在祭坛前，举目望天，大声祷告。

阿珥楠带着儿子们跪在后边。他不敢动，因为天使不知何时又显现在禾场上空，手中依然拿着拔出来的刀。那刀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保不准什么时候会要了他们的命。此刻，他只希望大卫王的祷告能管用。

“耶和华啊，求你赦免我的罪，因为我的罪重大。但这群羊作了什么呢？吩咐数点百姓的不是我吗？我犯了罪、行了恶，愿耶和华我神的手攻击我和我的父家，不要攻击你的民。这是你的百姓！求你止住瘟疫，医治这地这民！”

“主耶和华啊，你若究察罪孽，谁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呢？但在你有赦罪之恩，要叫人敬畏你。因为你是有公义有怜悯的神。公义怜悯的神啊，求你悦纳燔祭，将我的罪洗除净尽！求你记念你的慈爱和怜悯，因为这是亘古以来所常有的。求你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止住瘟疫，怜悯医治你的百姓……”

摩利亚山上一片寂静。没有别的声音，连风声都止住了，只有大卫的哀祷声在空中回响，每一句都如雷贯耳，敲打在阿珥楠的心上。

阿珥楠没有动。他感到一股神圣的气息将自己包裹。一切都静止了。他几乎都忘了呼吸。他被大卫王恳切的祷告震慑住了。大卫王在扬声祷告。这个国王在为国民俯伏祈求！这个国王承认自己是个罪人，但他其实不过数点了一下国民而已。这个国王情愿代替百姓去死！迦南全地，哪个国王不是用百姓的血肉铸成自己的宝座呢？有的王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甚至将亲儿子都杀死焚烧。可这个大卫王为了救百姓，竟然甘愿自个儿去死！除了大卫，谁还配当这全地的王？

阿珥楠突然发觉，真正的国王其实用不着头戴冠冕、手握军刀，更无需臣民一路来宣告。真正的国王知道什么时候该头戴冠冕，什么时候该身穿麻衣。他，一个耶布斯人，从此全心拥戴大卫王。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阿珥楠抬起头。滚滚炽焰如同闪电裂天而降，落在燔祭坛上，祭坛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火星飞迸四溅，麦秸如蜡融化，牛块在火中滴下脂油。祭物在火中散发出馨香的气味。馨香之气上腾，升向天使，以及天使背后的浩渺天空。

突然，天使收刀入鞘。他挥一挥白云般的翅膀，瞬间消失不见了。大卫和众臣举起双手高声赞美耶和华神。阿珥楠也跟着欢呼起来。天使收刀了！耶路撒冷得救了！他哆嗦着嘴唇欢呼，仿佛几十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摩利亚山上的乌云散去，耶路撒冷上空蔚蓝一片，仿佛刚刚用约旦河水清洗过。禾场边的橄榄树摇动着枝子，它们都在赞美耶和华神！

阿珥楠真想跟着大卫王一起唱，可他不会。以色列人的歌他不曾唱过，以后他得去学。他明了，以色列人得救了，他也得救了。不仅是脱离瘟疫疾病，更是脱离死亡。耶和华以色列人的神，大卫王的神，是公义又慈爱的神，如今也成了他的神。祂使人死，也使人活；祂有恩惠，有怜悯，除祂以外，再无别神。

阿珥楠带着儿子跪在祭坛前，全心敬拜耶和华他的神。

明天，他要带着妻子、孩子，搬到耶路撒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