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一瞥

灼热感和耀眼的火光在她背后的黑夜里嘶喊。

硫黄的滚滚浓烟包围过来，浓烟窜入她的鼻腔，在她大脑里洗劫所有嗅觉记忆。烤饼的味道呢？牛群的味道呢？羊奶的味道呢？浓烟卷裹着旋风追赶逃走的人。她被拖拽着往山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她觉得疲惫，因为她的心里长着一个巨大的钩子。

这钩子是从她丈夫跟随叔叔亚伯拉罕离开家乡吾珥起生出来的。这钩子钩住过去的一切，过去理所当然的让她觉得舒适的一切。她不喜欢亚伯拉罕，不喜欢他只听从上帝的话。天渐亮的时候，她失去了重心，踩到自己的裙子跌倒，男子没有停。她斜坐在山坡上，把腿从裙子里伸出来，勉强站起来，抿紧嘴巴，望着手里唯一的小包裹，连吃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不喜欢生活里总是有人干预。更不愿意听到审判和毁灭这样的消息。这么多人的一座城怎么毁灭？她控制了很久没有回头，虽然她心里的钩子已经沉得不能再沉。再看一眼，就一眼，就算和生活过的地方告别。背后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像石头间猛烈碰撞以致粉身碎骨的声音。

就一眼，看看上帝如何审判。她把头向右肩极小极小地转了一点点，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转动，只是眼球最大限度地往右转了一下，没有任何事发生，没有人知道她违背了“不要回头”的命令，真的没关系，偷偷看一眼生活的地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往上走了几步，心里的钩子再次发挥作用，一跃而出……

这次她彻底回过头去……

望见了……望见了……

没有人看见过，先前没有，往后也不会再有，没有人活着看见这个景象。

所多玛在燃烧。

愤怒的火球，像被千万人同时捧起，猛然砸向地面。不断升温的火窑，不会再有任何生命。火牢牢地盘聚在地面上，久久地燃烧，这不是一般的火，她想，足可以使一切，城市和平原，融化，融化……

哦！她惊叫一声……

巨烈的疼痛浇了下来。她惊恐地看着成河流的火，她无法扭回自己的头。她不知道，她再也没有回转的机会。

一阵刮骨的寒冷从脚底蹿上来，脸上却是刀割皮肤般的滚烫。她剧烈地发着寒颤，又觉得自己站在火窑里。

她用尽力气想动一下，却不能，炙热的熔融物将这个女人完全包裹住。她还有几十秒可活。虽然她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意识到一种叫做悔恨的东西在体内爆炸了。爆炸的粉尘与硫黄的浓烟一样使人窒息。恐惧如一团团飞絮塞入鼻腔，塞住眼睛，堵在胸口，她头脑里空无一物又闪过无数的过往。平原，她面对自己所爱的平原，肥沃的平原，她爱的春天、夏天、葡萄树、橄榄树、两个女儿……

她真应该在刚才的节点只往前看。她身体里每个部分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和哭泣，“逃命吧，不要回头看，也不可留在这片平原上，要逃到山上去，免得你被除灭。”

可是她回了头。

死，她知道，死要来了。被除灭。

这世上活着的哪一个人尝过这个死呢。

不同于病人的死，病人通常器官已经衰退了，或心智模糊不清。她不是病人，她的肉体是健康的强壮的，充满希望的，她享受着所多玛平原带与她的一切，她的气息没有任何衰败的迹象，她的精神没有任何与结束有关的想法。

所多玛也没有，人们照常睡照常醒，照常放羊、做饭、宴乐、嬉笑，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没有人说会有结束。除了昨晚那两个英俊的客人，那两位天使。女婿笑话天使说上帝要审判的话。她在心里也没有丝毫的相信。相信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啊！谁能相信呢？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现在自己已经被捆牢了，不相信一次回头的代价是生命。

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她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只有她自己，她再也不用抢占平原草场，不需要打拼，不需要陶罐，不需要外袍，不需要换一扇更好的门，或者再买几头牛，不需要招待坐在城门口的罗得带回的客人，不需要担心女儿被糟蹋……什么都不需要。

她开始无声地哭泣。她知道自己在哭。用仅有的气息和意识在哭。罗得跟亚伯拉罕都相信的耶和华上帝昨晚确实来拯救他们一家了。她也在其中，她不能原谅自己这个举动——毁了自己。

难以承受的带有重量的疼痛坠在她的肩上，胳膊上，大腿上，甚至她的嘴唇上也像挂着一块石头，这个女人身体的最小组成部分都在粉碎，在变质，裹住她的沥青一样的物质入侵到她身体里，她的血液凝固了，柔弱的、有弹性的，惦记着过去和将来的心变成了岩石般坚硬的心……

她依然保持着站立，左手抬起挡在额头上，她完全不用再遮挡浓烟的袭击，因为她不再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