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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 【境界如画】
口述 | 吴凯
采访 | 黛昀
我在废弃的砖头上画,它们像一群被遗弃的人,像我。这是我的伤口。妻子生产,医护的轻忽让婴儿险些窒息而死。这是我的伤口。被传销、邪教欺骗,了解过佛教,听到福音时我堵住耳朵,我还能信谁?伤口不只是我的,每天都在世界发生,人伤我,我伤人。谁来医治?
2017年1月,我在下苑艺术家村举办了名为《伤口》的个展。很多事都需要亲力亲为,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之前总是带着很多期待,后来作品完成了,也通过展览展现了,我却感到累了,想休息。
我思考着与人的关系、与媒体的关系、自己的期待、他人的反馈,有惊喜也有失望。一天晚上我拿出五年前开始却未完成的一个雕塑,边做边问自己,我在画什么,这些画有没有价值?除了对我自己有意义之外,有没有其他的意义?
“伤口”这个词,是策展的朋友帮忙梳理我多年的艺术历程,为这个作品取名字期间想出来的。突然有一天我心里蹦出一个词:“精神的伤口”,跟策展人一商量,他说或者就叫“伤口”吧。因为我们不仅在精神上受伤,各方面都受了伤。过去发生的事,停留在你的记忆中,对一个人造成的伤口和阴影,是挥之不去的。
并且伤口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全世界的。在我以前就有,并且持续地发生。每天都在发生。我在伤害别人,别人也在伤害我。伤口在人的角度很难被愈合。但我却知道我们的伤口是可以愈合的。因为我们最大的伤口,所有的伤口,耶稣都帮我们担负了,因他的鞭伤我们得医治。
走出各类骗局的我还能信吗?
我就是因着自己的伤口信主的。大概在2005年,我没有考上中央美院,就回家了。当时中央美院是我的优先选择。那是艺术市场最好的时候,刘小东的《三峡移民》拍了上千万。我当时就想着边画画边工作边赚钱。可坚持了一年多,钱也没挣着,只好跟学画的何老师在衡阳市租了个小空间,问父母借了钱,做小画廊兼工作室。做了三四个月,亏本经营,分文不收,支持不下去了,经朋友介绍去卖手机。
我在卖手机期间突然有朋友打电话来说,有个工作,轻松挣钱又与画画有点关系。出于对朋友的信任,没有任何防范心理,加上自己当时急功近利的心态,我就去了。后来才发现是个传销的骗局。
因为传销组织领导层出了问题,我中途回家的时候,妈妈发现我吃烂水果就怀疑我在做传销。因为广东那边很多做传销的,为节约生活成本,他们都买烂菜烂水果吃。我从那个组织出来后,又被骗去相信邪教,神又保守我出来了。那时我整个人跌入谷底,不断被朋友欺骗,不断做错误的选择。我不知道人生还要怎样继续下去?要去哪里?做什么?
我最后决定先画画,把生存的技术掌握了。恰在这个时候,何老师自己也经历了许多的失望和事件。他信主了,就把信仰传给我。可刚经历了那么多的被骗,心里的伤口还在滴血,我怎么能轻易相信呢?
那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半,何老师跟我传福音,我就把耳朵堵住。心想我来并不是来信福音,而是来学画的。当时我把福音看为非常廉价的附属品,认为是个负担。你要信祂,要付出很多时间,不自由。我也怕基督教是骗人的,对老师不相信,对人抱有本能的怀疑。
但何老师信基督,生命确实变化了。原本跟他生活在一起,我觉得很有压力,很紧张,因为所有人的本性都看得很清楚。他以前是自负、骄傲的人,突然变得很温柔,很有爱。他很少道歉,感觉自己永远都是对的。
有天下午他出门了,留下两篇讲道录音给我。我一个人在屋里,在阳光下,边画画,边听讲道。突然,道进入了我心里,让我发现祂跟我有分不开的关系。音频里有呼召,是刘志雄长老在讲苦难的奥秘。他讲的是事实,道出了我内心说不出来的东西,以前从未听过的信息,他说到人类为什么有苦难?苦难的源头是罪,是人背离了上帝。苦难背后是什么,是灾难吗?是祝福吗?对有智慧的人,困难会成为祝福,会安慰更多人。对愚昧人来说,困难会让他抱怨、苦毒。
我刚刚从传销、邪教的骗局中走出来,还在受伤过程中,无法自己走出伤口。这样的信息让我看到另一种世界观和角度,原来还能这样思考问题。音频里的声音说,你愿意接受祂做你的救主吗?若愿意接受他的救赎,你就跪下来,跟上帝做一个决志祷告。记得当时我跪在沙发上,没有人在现场。只有神。
因为那时我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以前我了解过佛教、道德经、金刚经。我的老师很博学,在我高二的时候就把各种思想介绍给我们。我读过很多哲学书,尼采、叔本华、柏拉图……我读的书大多都是悲观的。我对人很失望,但同时自己又很狂妄。因为读了点书,开始放大自己,觉得自己比同龄人深刻。接触佛教文化,觉得因果报应、行善等都很有道理。但这些宗教没能说服我,我内心老觉得不对,缺点什么。
那天我决志祷告完,突然有东西从心里卸下来了,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内在安静与和平。老师回来后,我没有马上跟老师说,后来跟他去了教会。那时一去教会听讲道就睡觉,每次出门的时候很精神,一进去就困,一连去了两三个月后才不睡了。
我在2008年受洗。有了团契生活,慢慢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认识了很多朋友。跟弟兄姐妹一起,感觉世界不一样了,有人冲着你笑,给你温暖和关怀。这群人跟我以前看到的人不一样。
妻子生产的伤口
我另一个伤口却是我近期感受最强烈的,也是激发我创作的动机。
《伤口》展览中出现最多的对象是我妻子和孩子。尤其是我的妻子,画她的时候,我有很多内在的感动,是平时用眼睛去看感觉不到的。本来我就认为孕妇是很美的,不仅她本身美,孕育一个新的生命这个过程也很神奇,很美。尤其孕妇分娩,是最感动人的画面,她要为一个新的生命,忍受巨大的疼痛,同时又有很多爱在当中。妈妈十月怀胎,生活不方便,还肩负起各种责任。对一个孩子本身,这就是爱。
我的孩子没出生前,我有很大疑问。孩子会长得怎样呢?我跟另一个生命结合出来的新生命会是怎样一个模样?这太神奇了。我脑袋里会有很多画面出来。孩子出生后,我很惊讶。他的模样跟我想象中的非常接近,就像是事先经过了我脑中的塑形。
但我没有想到,他一出生就面对了苦难,他帮助我看清这个世界更本质的东西,借着他的出生,诞生了这些作品和展览。这也是苦难后的祝福。
妻子生产的时候我在产房外,大概在凌晨三点多妻子快要生了,我在产房外等候,为她祷告。大概早上七点多才进去陪伴妻子,医生过来看,说开到八、九指了,准备生产。当时产房还有另一个人在生产,有几个医生过去陪她生产。
妻子这边只有一个年轻护士在帮助生产,这个护士蛮温和的,给她鼓励,告诉她怎么用力,可到了中途,她竟然换班了。这让我很不可思议。以前看电视,一个孕妇身边有好多医护围着助产。我们却只有一个,还中途换班。
换来的年轻护士,语气不太好,没有什么经验。这个时候对孕妇来说,影响很大。一个节奏跳到另一个节奏,那是一个最危险的时候,很不容易的。她当时只想生孩子,没有其余精力了。那个护士不太会教她怎么用力,也只有她一个医护人员在旁边,孩子都快出生了,这种对生命的不重视程度让我太惊讶了。妻子比较会用力气,之前看过一些相关内容。那个护士慌了,不知道怎么办。
护士一慌,妈妈也没有经验,孩子的头先出来,护士拽孩子的头出来,孩子一出生是窒息的,没有哭声。他来到世界的时候是没有哭的,当时的场面让我非常痛苦,我很难形容那一幕。他整个头被拧到后背了,特别恐怖,孩子身上紫一块青一块,医生看了吓坏了,马上叫护士长过来抢救,几分钟之后,孩子才哭出来。这时候妈妈被撂到一边没人管。
当时我特别愤怒,特别想冲过去。但我知道不能这样做,只能祷告。于是我在一边祷告,手心都捏出了汗。幸好神怜悯,孩子终于哭出来了,哭出来才知道孩子是活的,没有生命危险了。当时孩子没哭的时候,我想他是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这件事给我最大的触动,是人们对生命的不尊重。我教会的弟兄张骆驼对这事的评论特别好,他说:“生产本是一件喜事,却好像成了一台戏,而自己不小心成了自己不想扮演的角色。有谁希望自己的儿子出生在自己的国家,不被小心呵护而是随意处置呢?吴凯将他的创作刻绘在被人遗弃的建筑垃圾上,似乎也默默地诉说着我们今天的某种社会现实。”
另一个感受是,医院里花的钱好像不是钱,人家说多少,你就要付多少,没有选择,只有被选择。我需要钱,在这个世界上,需要钱解决非常现实的问题。这些问题对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独立在北京打拼的家庭来说很现实。生一个小孩有很多社会压力,要肩负起非常物质的部分,甩也甩不掉。作品《砖头上的钱》可以算是一个隐形的批判。
是爱,让我为天国而作
不少人把《伤口》看为一个普通父亲对孩子、一个普通丈夫对妻子的记录。从这个角度感动了不少人。而我在展后几个月的反思里却明白我记录的远不止一对夫妇的日常。
我在朋友圈中这样写道:“经过《伤口》个展,停笔了两个月,我经历了短暂的迷失,试图不断追问自己,我在画什么,有价值吗?艺术是什么?我要做什么样的作品?是做给自己看,做给别人看?是做给艺术史看?是技术吗?是情感吗?是自我愉悦吗?是为了名吗?是为了钱吗?今天晚上,再次站在自己的作品面前,它给了我一个细小的声音:是爱。”
我要把我所领受的安慰和爱,带入作品。其它世俗的理由都不如这个微小的声音强烈。若没有这个爱作为驱动力,让我从那个核心出发,都不足以让我继续去画。因为我是从粪堆中、从灰尘中被提拔的。我被爱了,被安慰了。神就是爱。在祂的爱里有盼望。祂的力量是无穷的,其它力量都会让你陷入困境。这个爱让你永远不停留在个人层面,而是在更大层面上,让我们知道是被爱的。
以前做作品也有出于爱,却会受世界的影响,带有私欲。有时在爱中,有时却不在。我也知道我的动机并不完全纯粹。比如办展览,我希望它是个很好的展览,能得到很多人的认可,也希望借此有经济收入。世俗的价值观,就像空气中带的飞尘,怎么也甩不开,我就活在这样一个真实的过程中。信仰、私欲、技法、能力等都融合进来了,很复杂。
这些创作和展览,就像我的自画像一样。让我对自己有更深的认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想这些问题以前也想过,现在在想,将来也会不断地回到我心里。今天“是爱”这个答案,已经给我一个很好的原动力。因为,没有比爱更大的了。
一直以来,我认为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应该试图探索各种可能性、不断创新,这是我创作的动力之一。这次反思让我发现,这些都没有爱更大。爱可以把这些都遮盖掉。艺术史更多是人的历史,是属世的,是给世界看的。作为基督徒,我们应该为天国做作品,让耶稣基督的爱、生命和安慰在我们的作品中流淌,借着作品来安慰很多人。这比艺术史,比我个人更大。让我能跳出一个“我”。之前是我求,求这个社会给我认可、回馈。现在我想我的作品应该是给予。但这不是我凭自己能做到的,而是神来给予我。
在预备的过程中,真是神在帮助,效率很高,六个月创作了大约200件作品。如果没有祂,真是不可能的。我从没想过要做一个这么大的展览。整个过程很顺利,很多预料之外的帮助会临到。在这个过程中,我体会神跟我们的关系,尤其是祂在我们伤口上逐渐医治。
展览举办地很偏远,过来看展不方便。城里人来的不多,但来的人反映都很真切。有的说还想再来。这给我很大触动,因为自己也看了很多展览,但很少会返回再看。这给了我很大自信和安慰。
废弃的砖头和重新被接纳的我
我与作品所用的砖头相遇本是碰巧。有一次我发现路上一块被弃的砖头,觉得很好看就捡走了。当时它还没有给我什么灵感。这些都是残缺的砖头,颜色和形状各不一,虽不起眼,却独一无二,有美在其中。我一眼看到就很喜欢,放在了朋友家。
当时朋友说想画孕妇,我们就一起画,我妻子就成了我们画画的模特。当时我只是画素描,画完就有个冲动,想在砖头上画。于是借朋友的材料画了,画完后发现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感觉特别爽,很喜欢,觉得应该继续这样画。后来我开始注意观察身边那些被弃的砖头,在村里、在家附近捡拾。
这些砖头都是废弃的垃圾。在北京乃至中国的很多角落,大兴土木,搭盖房子,遗留了很多废砖头。它们就像一群被遗弃、被忘记的人。其实它们也像曾经的我。这也是我的一个伤口。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成绩一般。老师突然叫我去开一个会。去了才知道是全校倒数五十名的会。那像批斗大会,这在我生命中划了一个很大的伤口,我至今印象深刻。
在这个教育体制下,每个人可以选择的出路很少,只有调整自己顺从它。他们不会考虑一个小孩子能否接受,轻易就判断你的价值,甚至未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成绩不好的就像这些砖头一样被丢弃。这种判断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像刀子一样,很致命。今天我是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做老师的,希望不再有任何比较,也不想在学生当中做排名。
在我的原生家庭中,妈妈也会拿我跟其它同龄人比较,会说你看他考得很好,他怎样怎样。这对我也有很大伤害,虽然当时不会表达。从高中起,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伤害。家长的比较是不理性的,是面子问题,源于自身的虚荣。
耶稣没有否定那些被人认为不可爱的人,反而去接纳不被接纳的人。刚信主那段时间,听了很多不同的讲道,我的困惑、伤害一点点被医治。比如那时我会对自己说我不行,会很忧郁、困惑、恐惧,会自己对自己说这个我做不到,那个我不可以。我怕别人来评价我。后来在上帝那里我都经历了医治。
祂接纳我,我就不用去比较了。耶稣的话语就像良药,抚平我一道道伤疤,安慰我的心。很多时候我们的伤害来自我们与他人的比较,信主后,虽有时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在乎别人的评价,但最终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我很喜欢教学的工作,感觉就像人的呼吸,在一呼一吸的节奏中,自己的生命扩开了。教育工作让我变得更开放,我也学着像耶稣一样去接纳不同的学生。因为学生各不一样,他们的家庭背景、以前的教育环境都不一样。有人愿意跟随老师,有人不愿意,对于有些老师来说,挑战的是你能否接纳那些目前看起来并不是顺利上课的学生。如果不接纳,你就会容易被激怒,会产生论断。这是我特别警醒的,有时我也做得不好,但有个声音会常常提醒我,我是被祂全然接纳的。
今天我在属灵上的成长,对耶稣的认识也是渐进的。我不断地认识到自己的有限,基督的无限。无论你的光景如何,世界给你的反馈是有限的,基督的爱却是无限的。我亲身感受到,祂给予的陪伴、鼓励和祷告,是那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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