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欧雨虹

播音 | 蕾蕾

有文章说:“每一位妈妈都是超人。……超人要顶天立地、于是妈妈急着长足力气撑起父亲与孩子的想像；超人要平天下，于是妈妈置生死于度外无悔齐家。好女儿、好太太、好媳妇、好妈妈、好婆婆，每个完美标准的背后，是一个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我想到我的妈妈。四十几岁之前的妈妈就像一个超人，一个被各种完美标准压得遍体麟伤的超人。直到她去美国读了心理咨商博士，同时身患乳腺癌，神藉这些契机让她重新检视和调整自己的生命。

妈妈的故事是三代人的故事。上一代的辛酸和没有安全感造成了下一代的不自由和伤痛。但因为神的介入，作为家族第一代基督徒的妈妈，用神所赐的勇气和信心突破社会和原生家庭的价值观，让下一代可以带着满满的爱与支持、自由地为主梦想。

妈妈（左一）是4个孩子中的老大

被父母的期待和外在标准压伤

妈妈1953年出生在台湾。我的外公外婆像许多传统父母一样，对孩子有很多期待，却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和需要。妈妈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从小不仅要扮演弟弟妹妹的照顾者，还要听外婆向她抱怨对婚姻和生活的不满，承担外婆的情绪。她从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需要，只能不断压抑自己的情绪。

外公因为没有读大学的机会，所以非常向往高等教育。外公外婆尽所能的要让孩子考到好学校，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对象，这是他们爱孩子的方式。但他们不允许孩子偏离他们预备的路，因为孩子的成败攸关父母的面子。

由于长期的压力，妈妈高中的时候非常忧郁，甚至想过要自杀。当时她的英文老师是一位美国宣教士，她带着妈妈认识了耶稣。这让妈妈终于有了可以倾诉、可以倚靠的对象。但信仰也造成了她和家人之间极大的冲突。

一开始，外公外婆并没反对妈妈去教会。引爆点是在大学联考放榜之后，当外公发现妈妈落榜时，他非常不能接受为什么妈妈高中可以考上台中女中，大学却落榜了。他认为是因妈妈去了教会所以才会落榜，于是他开始阻止妈妈去教会。当妈妈不愿意时，外公更认定是教会给妈妈洗脑让她变得不听话。外公对妈妈又打又骂，甚至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威胁要杀她。

本来妈妈还想带弟弟妹妹去教会，可看到她的凄惨下场后，没有人敢跟她去了。在这样的环境中，妈妈开始准备重考。不料，第二次联考妈妈又落榜了。这次外公气到有一整年都没有跟妈妈说话。终于在第三次联考时，妈妈考上了成功大学中文系。外公开心极了，暂时放过了妈妈的信仰。

在大学，妈妈与团契的弟兄姊妹一起学习神的话语、一起服事。团契辅导的关心让她深深体会到神无条件的爱，一种不会因你的成败而改变的爱，也看到神的仆人的生命榜样。当外公外婆没有给她足够的生活费时，妈妈经历了神奇妙的供应。这一切都坚定她对神的信心。

大学毕业后妈妈开始在高中教书。在这期间她参加了校园福音团契1979年的第一届青年宣道大会，献身要用心理咨商服事神。当时的妈妈还没有接触过心理咨商，或许因为她的成长过程留下了许多伤痛，她渴望可以用神的爱去帮助身心灵受创的人。

妈妈有了稳定工作后，外公外婆开始积极安排妈妈相亲。他们是相亲结婚的，所以理所当然认为儿女也该如此。他们还登报帮她征婚，但安排的对象都不是基督徒。被强迫去相亲的妈妈，每次都会跟对方说自己是基督徒，希望可以跟基督徒结婚，并向对方介绍她的信仰。于是每次相亲都无果而终。当他们发现原因后，气得对妈妈又打又骂。外公气到要跟妈妈断绝父女关系: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不要看到你，你干脆出国去!”

出国是外公的气话，可是妈妈却开始认真准备考托福。逼婚让她非常痛苦，她觉得她没办法在台湾呆下去了。当外公发现妈妈真的申请上美国飞利浦大学的咨商与辅导硕士，他非常高兴，因为他觉得出国留学是一件很风光的事。

41岁，妈妈被乳腺癌强迫要面对自己的需要

妈妈学成归来后到海洋大学教书并担任辅导中心主任。她这时年纪已经快三十又有硕士学位，外公外婆找不到适合的对象，也就没再帮她安排相亲。妈妈这时认识了爸爸。当时爸爸还没信主，但他知道妈妈的信仰后就开始去教会并信主受洗。他们虽然个性不同，但都爱看书，妈妈的专长是心理咨商，爸爸的专长是心理测验。爸爸当时正在读博士，外公很看重学位所以赞成了他们的婚事。

妈妈从小就一直努力地要当一个好女儿，进入婚姻后她更是努力地要当一个好太太好媳妇。爸爸妈妈都是在传统男尊女卑家庭中长大，所以婚后妈妈理所当然地包办所有的家务，让爸爸可以专心读书。我和妹妹相隔一年出生，爸爸还在写博士论文。妈妈真的像超人一样厉害，白天上班，下班后自己照顾两个幼儿还有中风的婆婆。

爸爸毕业后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妈妈为了让家庭能够在一起就辞了职。没想到辞掉以后就找不到工作了。爸爸希望妈妈可以分担经济压力，于是妈妈在38岁时自己一个人带着六岁的我和五岁的妹妹到美国读心理咨商博士。

在美国的时候，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妈妈都要自己来，但每晚不管多累多忙，她都会在床上听我们聊一天的感受，带我们读圣经祷告，等到我们睡着后再继续赶她的作业。隔天一大早又要早起，帮我们准备早餐送我们上学。

妈妈41岁时得了乳腺癌，她一边经历手术和化疗，一边继续学业和照顾孩子。化疗在她身上留下了生理和心理的创伤。她几乎每天都吐，康复之后只要看到类似诊所里的家具就会不舒服。一直到妈妈得了癌症，我才意识到妈妈不是超人，她的身子不是铁打的。

透过读心理咨商，妈妈更深认识到，能分辨和适当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要有多重要。为了了解和面对原生家庭对她的影响，她到学校的辅导中心接受心理治疗。她发现她一直活在父母和丈夫的期待中，所以她很难察觉和表达自己的情绪和需要。虽然她经历过神的爱和恩典，但父母所留下的伤痕，让她还是会不自觉地认为需要靠努力和表现去赢得爱和认可。

神用癌症强迫她面对自己的需要。她知道如果想要活下去看着孩子长大就不能继续把自己当超人。于是妈妈做了许多改变，她努力让自己不再活在社会和别人的眼光里，而单单用神的眼光来看自己。

妈妈生病后，爸爸申请来美国做博士后研究。妈妈知道她不能再一手扛下所有的事情，于是爸爸开始学习煮饭、做家务、接送我们上下学。一开始爸爸很不适应，他从小只需要读书，从没被要求过要做家务。但妈妈不断努力跟爸爸沟通，帮助他了解她的需要，帮助他了解如果妈妈要活下去，他们都必须调整他们对于夫妻角色和家务分工的认知和期待。爸爸开始承担更多家庭责任，参与我们的生活。 

无法选择父母，但可以选择做怎样的妈妈

在外公外婆心中，妈妈始终不是听话的好女儿。读完博士回台湾后，妈妈因为想跟银行贷款买房子而被外公骂低智商。就算妈妈已经结婚生子读到博士，外公外婆仍然不相信不尊重她的决定，更不能接受她的价值观跟他们不一样。

但正是妈妈对信仰的坚持，让外公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向妈妈求救。外公生重病住院时，梦到自己要被抓走，他醒来时非常害怕，紧抓着妈妈，把他的银行存折放在妈妈手里，叫妈妈救他。妈妈跟他说: “我没办法救你，再多的钱也没办法救你，但耶稣可以。只有耶稣能给你永恒的生命。”妈妈以前就跟外公传过好几次福音，但一直到这一刻，外公才终于愿意面对那位他怎么打骂怎么威胁妈妈都还是坚信的神，他对妈妈说：“我要相信耶稣。”决志祷告几天后，外公就过世了。

妈妈也很努力地不让自己经历过的伤痛延续到孩子身上。外婆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和社会中受了很多委屈，却还是继续重男轻女。妈妈第一胎生了女儿以后，外婆煮了雄性动物的生殖器强迫妈妈吃下去。妈妈吃完以后外婆才告诉她吃了什么，妈妈气得想全吐出来。对外婆来说，男尊女卑像是这世界的定律，就算觉得不公平也只能试着在这样的世界中求生存。

妈妈知道我们不需要继续按照这世界的价值观而活，因为耶稣才是真理，而唯有真理才能使我们得着真正的自由。她努力学习和反省自己，让神的影响大过原生家庭的影响。她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她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妈妈。她从小就告诉我们男女都是按照神的形象所造的，我们在神的眼中是非常宝贵的。

外公外婆很重视成绩，妈妈却从来没有关注过我们的成绩。她认为培养读书的兴趣比考试结果重要。她自己就是考试失利，却因为找到自己的兴趣，读了两个硕士一个博士。于是她为我们买了一整片墙的书。她用耶稣的比喻提醒我们要好好善用神给我们的才能，神给我们越多，我们就越有责任要成为多人的祝福。

外公外婆不懂得要重视孩子的情绪，妈妈却用各种方法教导我们怎么分辨和表达自己的情绪。她得癌症的时候，她用关于癌症和死亡的绘本，帮助我们了解和说出内心的担忧和害怕，并带着我们祷告把忧虑卸给神。她也带领我们一起看圣经对各种情绪的描写和教导，让我们学习什么是合神心意的表达方式。

外公外婆要妈妈顺从他们的安排，妈妈却非常尊重我们的意见。妈妈不在乎我们有没有赢在起跑线上，她只想要帮助我们可以向着标竿直跑，得最终的奖赏。她用祷告和金钱支持我们去短宣，支持我读神学。

外公外婆习惯批评不善于表达爱，妈妈却从小就常常告诉我们，她很爱我们并用各种方式鼓励我们。她会把她在我们身上观察到的优点写在一个本子里给我们，还鼓励爸爸一起写。她也会用圣经的话帮助我们从神的眼光看自己。

我失恋的时候，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标题是: “你极其美好！”她列出一串的优点还一一举例说明。她告诉我:“神给你的这些珍贵特质和恩赐，你在磨练中形成的品格、在心碎中所学到的功课，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我跟丈夫吵架时，她鼓励我要当一个愿意被神改变的人，因为愿意被神改变的人才能更多被神使用。

以苦难为笔，重写生命故事

妈妈不只安慰鼓励我们，她用她的专业帮助了很多身心灵受创的人，特别是受虐和被性侵的妇女和儿童。她的工作也让她更有能力用她的金钱和专业帮助神学生和宣教士。妈妈让我看到她是如何努力地要忠于神给她的呼召。

妈妈过世后，有好几位研究所和神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妈妈是如何像母亲一样地爱他们。有一位学生写说: “潘老师不仅是个爱学生的老师，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生命最破碎的阶段：连月失去相依相伴的亲人，生命的创伤使我无多余心力顾及学业，甚至开始怀疑活着的目的，常在课后崩溃痛哭，敏锐的潘老师发现我的异常，开始长期的陪伴与关心。

她不曾对我说教，或用她的专业来辅导我，而是透过耐心陪伴让我放心，让我知道‘我不孤单’。多少次因为她的鼓励，我才有勇气继续坚守在传道岗位上。当传来她过世的消息时，我正在预备主日信息，看着才写完的讲章，耳边似乎响起最后一次通话：‘我一直想着搭火车去你的教会坐在底下亲耳听你讲一篇道。’我握紧讲章哀恸不已，深深遗憾！

很怀念和她一起去看电影、逛街的日子，在电影院我可以放肆地大笑大哭，开心地吃各样美食；怀念每每遇到难解问题时，总是有个军师可以询问；怀念我还有个‘妈妈’可以叫。每每分离时，她总是买一堆生活用品让我带回去，如同我亲母。潘老师的生命影响我甚深：包括我的牧会观、我教导弟兄姊妹的心态与方式，甚至我传道的态度。”

妈妈得癌症后常常说，神让她还活着是为了要使用她。所以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尽力要忠于神的呼召。她60岁时得了第二次乳腺癌而且很快就扩散到全身，但她还是坚持要拖着氧气筒到神学院教课，一直到她走不动住进了安宁病房。妈妈不只给我留下了如何当妈妈的榜样，更是留下如何当神忠心仆人的榜样。

妈妈痛苦的时候，神曾用《哥林多后书》1:3-4安慰鼓励她：“愿颂赞归与我们主耶稣基督的父神，就是发慈悲的父，赐各样安慰的神。我们在一切患难中，他就安慰我们，叫我们能用神所赐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样患难的人。”

她演讲的时候常常会安慰鼓励其他癌症病友或身心灵受创的人: “神给了每个人复原力，每个人都具备了尝试、进步与改变现在与未来的能力。只要面对创伤造成的影响，并找到创伤的意义，就能化阻力为助力，走过生命中的挫折与低谷。创伤时的因应，可以彰显出神的恩典及你的韧性与成长。”

她教书的时候开了一门课叫“重写生命故事”，让学生学习从神的眼光来说自己的生命故事，而不是从社会、家人、甚至自己的眼光。妈妈举圣经里约瑟的例子。从社会的眼光约瑟的一生非常坎坷，被哥哥们卖为奴隶，被主人妻子陷害入监，在监里帮酒政解梦却被遗忘了两年。但不管环境好坏，不管身份是奴隶、管家、囚犯、还是宰相，神都与他同在，使他成为祝福的管道。他对神的认识和信心不断成长。当他看到自己的生命故事是如何巧妙地融合在上帝永恒的计划里，他就可以重新诠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甚至可以对害他的哥哥们说:“从前你们的意思是要害我，但神的意思原是好的，要保全许多人的性命，成就今日的光景。”(创50:20)

妈妈之所以开这门课，是因为她就是这样努力面对，让神医治她的伤痛，这些伤痛使她变得更温柔而不是更刚硬。苦难所磨练出来的痕迹，成了她身上最像耶稣的地方。她希望透过这门课让学生知道当我们受苦时，神知道，神掌管，神与我们同在，神也必赐福，使我们受的苦成为多人的祝福。

我从小就想: 如果神能让我像妈妈一样坚强勇敢，那我也要一生都跟随这位神。我在妈妈身上看到一种超越这世界的力量。妈妈让我看到她能坚强喜乐地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并不是因为她比别人厉害，而是因为她对神有坚定不移的信心。

虽然妈妈在我孩子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但我希望我可以像妈妈一样带领我的孩子经历神，让妈妈对神的爱和信心可以代代延续。因为孩子需要的不是超人妈妈，而是一位倚靠神的妈妈。再厉害的妈妈都是有限的，唯有神是无限的，也唯有神能永远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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