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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逝者】
1948年12月第一个主日,杭牧师实现了他的梦想,第一次用中国话向中国人讲道。他说的是苏州话。但三天后上级宣教机构要求他们立即撤离中国。内战炮火越来越近。60年后杭牧师谈这一天还激动得话音发颤:“我跟他们说,我的生命是要献给中国人的,我不可以离开。”
文| 范学德
前几天早上在微信的“朋友圈”突然看到一条消息,1月7日,杭克安牧师过世了,享年100岁(1916——2016)。杭牧师其实是老美,名字叫做Carl Hunker ,他是一个传教士,我曾说过他爱中国人不要命。十多年前,我就认识了他。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那是2006年春天,我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基督徒营会中担任讲员。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电子信件,看后把我吓了一大跳。什么?你到机场接我,并且开将近三小时的车,把我和林弟兄从堪萨斯城送到营地,天哪!“你”,就是杭克安牧师,我半年前刚刚认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美。走出行李领取处,一看,杭牧师正站在前面,错不了,是他,他那将近两米的大个子,老远就能看到。
他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说,范弟兄,真高兴又看到你。真高兴你来这里帮助我们的教会。他说你是十点到,林弟兄十五分钟后到,我们需要从停机坪 A到停机坪 C。我们走吧,我替你拿东西。我说,哪里能用你。他幽默地问我,你肯定你能拿得动?
到了停机坪 C,一看飞机晚点,晚十几分钟。我们俩就坐到椅子上聊起来了。
我问,你现在还开车?他说,是。一周有好几天,每天要开六十英里。杭牧师住在堪萨斯城北边的自由镇,教会在城南边,一来一回,将近六十英里。不去教会时,他就在家里上网,用电子邮件跟弟兄姐妹们交流。
杭牧师老伴过世了,他自己一个人住在神学院的宿舍中,自己照顾自己。杭牧师说到了他母亲。将近30年前,他在台湾为华人教会服务。那时他母亲身体不好,父亲照顾不了了,她母亲就住到了老人中心。后来他们夫妇回来探亲,就把老人接回家,和他们一起住了六个月。
“那时,我妈妈身体已经很软弱了,吃不了多少东西。她回家了,我妻子给她做了一顿很好的午餐,但她吃几口就不吃了。我为她的身体担忧,就对她说,‘妈妈,这是美餐,你应该吃下去’。”说到这里,老人的眼圈有点红了,他说,“我对不起母亲,我不应该用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我没有用爱的声调跟妈妈说这句话。”
杭牧师说到这里,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回台湾那天,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妈妈坐在轮椅上,爸爸把她推到了窗户前,站在她后面,妈妈要看着我们离开。我走的时候一再跟母亲招手,心里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但我想,爸爸病危时,我一定要守在他身边。没想到,妈妈过世六个星期后,爸爸就走了,突然就走了。我那时在台湾,没有能守在他身边。”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这句话说得我心里好痛。我知道杭牧师是在鼓励我,安慰我,因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母亲正在病危之中。而因为要参加连续的营会,我无法回中国,心里很难过。
杭牧师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坚定的基督徒。在教会里作了41年执事,他哥哥作了40年。每个礼拜三的晚上,他父亲都去参加教会的祷告会,礼拜天去教会敬拜上帝。父亲和母亲都是教会诗班的。一个是男高音,一个是女低音。
“他们站在前面唱,我和哥哥就坐在前面的椅子上。我们一进教堂,他就把我们放在那里,让我们好好敬拜上帝,听牧师讲道。那时我才三四岁,有时,悄悄抬头看父亲,一抬头,就看到他的目光在盯着我。我赶快就低头了,坐好,一声不吱,也不乱动。”杭牧师说。
说到这里,有乘客从出口出来了,我和杭牧师站起来去接林弟兄。看着乘客一个个出来,我老是想起着杭牧师的那句话:“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三天后,我母亲被上帝接走了。我也再见不到妈妈了。
很多人忘不了他的大拥抱
接到了林弟兄后,杭牧师就带着我们俩去机场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了午餐。
饭后,杭牧师要开车送我们到营地,从堪萨斯城到营地,要开车三个小时。我说,杭牧师,还是我开吧,咱们三人当中,就我最年轻,才五十多。杭牧师说,没关系的,你休息休息,我去这个营地好多次了,路非常熟悉。我说,还是我开吧。
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听他们两人讲故事。
两个老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蒋介石。杭牧师说,他认识蒋先生。还给他们夫妇讲过道。
噢,怎么回事?我问杭牧师。杭牧师说,平时都是周联华牧师给他们夫妇讲道。“有时候,周牧师要到国外参加会议,就请我替他一下。”杭牧师说。
你一共讲了几次?我问。
四、五次吧。杭牧师回答。他说,最紧张的是第一次,我从来没有想过给总统讲道,有点怕。“于是,我就祷告。在祷告中,圣灵感动了我的心,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我,不要怕,你有害怕和问题,他也有害怕和问题。于是,我就以《以赛亚书》第43章为题讲道。”杭牧师说。
“雅各啊,创造你的耶和华;以色列啊,造成你的那位,现在如此说:“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提你的名召你,你是属我的。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趟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神,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我已使埃及作你的赎价,使古实和西巴代替你。因我看你为宝为尊,又因我爱你,所以我使人代替你,使列邦人替换你的生命。不要害怕,因我与你同在!我必领你的后裔从东方来,又从西方招聚你。我要对北方说:‘交出来!’对南方说:‘不要拘留!’将我的众子从远方带来,将我的众女从地极领回,就是凡称为我名下的人,是我为自己的荣耀创造的,是我所做成、所造作的。”
杭牧师说,他发现蒋介石听得很认真,他引用圣经经文时,他翻的速度很快,看来,他对圣经挺熟悉的。
一路上说着说着,他们俩都困了,睡着了,快到营地时,我还没有喊,杭牧师就醒了,我们就到了营地。我和他一起到报到处签名,杭牧师好像跟谁都认识,他拍拍负责报到的一个小伙子说,谢谢你们,辛苦啦。小伙子高兴地告诉老人,杭牧师,我们结婚了。真的啊!杭牧师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笑了,说太好了!新娘子在哪?新郎不好意思地指着旁边一个漂亮的女孩。杭牧师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说,祝福你。接着他把新郎新娘拉到一起,把手分别搭在他们的肩膀上说,让我们一起祷告吧。老人家闭上了眼睛祈祷:“主啊,求你祝福他们。”
祷告结束后,杭牧师又走来走去,见到一个新报到的,就去打招呼,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就像他第一次见我时给了我一个使劲的拥抱,他的拥抱挺出名的,很多人都记得他温暖的大拥抱。
“我要尽力帮助中国人,服侍你们一辈子”
到了营地之后,我又约杭克安牧师聊聊。一开始我就直奔主题,杭牧师,你是一个老美,为什么到中国传福音?
老人笑了,用中文慢慢说,那时我们在神学院上宣教学的课,我知道中国是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又有很长的历史,但基督徒占人口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中国人要是信耶稣,多好啊。老人说到这里,很动感情,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时我还没到三十,身体很好,也很清楚上帝要带我到中国去。
“但我妻子已经怀孕了。我问自己,我这样的决定对她公平吗?
有一天晚上,我准备第二天的课,但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老是问自己,去,还是不去中国?心中没有平安。于是,我就找了一个小卡片,正面写上了要去中国的理由,中国人需要福音,我爱中国人。背面写上了不去中国的理由,语言难学,小孩子要生了,五年才能回国探亲一次,离开父母,太痛苦了。你知道,我很爱我的父母。我们是一个充满了爱的家庭。”
我点头。杭牧师继续说:“还有钱,一年1000多美元,我哪里有啊。我出生在穷人家中,如果这回要到中国,那我将穷一辈子了。反正就这些,我写了六七个理由。”
“接着,我看了《马太福音》第16章,主耶稣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要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读完了我就祷告说,主啊,如果这是你的引导,我就顺从你,到中国去。祷告后我很平安,不到一个小时,就把第二天的课准备好了。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很平安。
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对我妻子也没有说,我就耐心等候上帝的引导。两个多星期后,我的信心坚定了,有一天我对妻子说,如果上帝呼召我们去中国,你觉得怎么样?妻子看着我说,‘Carl,从17岁起,我就想作一个传教士。我一直等待着有一天你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她说完后,我们两人都很激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年你多大?”我问。“27岁。第二天到了神学院,我就把我们夫妻的决定告诉了同学。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个目标。我们班上有7个同学,大家都成了宣教士,有的到了中国,有的去了印度和非洲。”
“你们后来见过面吗?”我问。“没有。我们去了不同的国家,那时的通讯和交通都很不方便,最初我们只是通信,一两年一次。在心中为彼此祷告。他们有的已经安息在异国他乡了。神学院毕业时,我们彼此拥抱,祷告,祝福,再见,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杭牧师说。杭牧师的妻子也于1983年安息在台北。
就这样,18个月后,杭牧师从加州乘军舰去了中国。那条军舰上一共有950个乘客,其中,675人是传教士。他们大都是年轻人。15天后,他到达了中国上海,在码头上,他第一次见到了中国人。他在心中默默说,我要尽力帮助你们,服侍你们一辈子。从那以后,60年过去了,杭牧师依然持守这一信念,服务中国人直到今天。
“我愿把100条生命全奉献给宣教大业”
营会之后,我和杭牧师又交谈了好几次,回忆起那段历史。
杭牧师到上海后,接着去了苏州。一开始他在学校教书,在那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多年来,他一直梦想用中国话向中国人传讲上帝的话。为此,他苦苦学习中国话——苏州话。这一天终于来到了,1948年12月的第一个主日,杭牧师第一次用中国话向中国人讲道。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从梦圆到梦碎,仅仅三天。三天后,上级宣教机构要求他们立即撤离中国。内战的炮火越来越近。将近60年过后,杭牧师谈到这一天还激动得话音发颤:“我告诉他们,我的生命是要献给中国人的。我不认为我可以离开。但他们告诉我,这一次只是暂时撤退,撤到菲律宾,等到战火一停止,你就可以再回苏州。”
没想到,这一等,杭牧师等了几乎40年。直到离开苏州的前一天,杭牧师还在给孩子们上课。
“你读过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吧?”他问我,我点头。杭牧师说,那天50多个男孩子都来上课了,“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心里好难过,我默默祷告,主啊,求你保守他们的心。我对孩子们说,同学们,这是我的最后一课了,说完我就哭了,孩子们也哭了。”
“我告诉孩子们,我还会回来教你们的。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等我再回到苏州时,40年过去了,我自己也70多岁了。我重回到苏州时非常激动。但我只见到了3个我教过的孩子,其余的孩子们,有的不知下落,有的已经死了。”
40年前离开苏州时,杭克安牧师的心都碎了,30多个学生和教会的兄弟姐妹,一起到火车站为他们一家送行。大家说再见,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到了上海,杭牧师亲眼看到到处是饥饿的人,无家可归的人,难民,大人小孩都有,还有妇女。杭牧师说:“晚上,他们就那么靠墙坐着,坐着坐着就倒下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卡车来了,就把这些尸首扔到车上,人,就这么没了。我的心中永远抹不去这一幕。”
1949年10月后,杭牧师回不去大陆了,他的同伴,有的回美国了,有的和他一样,还在等待。到哪里去呢?杭牧师进入了黑暗时期。他说,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是上帝呼召我到中国的,但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他选择到有华人的菲律宾去,在那里继续为华人服务。在马尼拉,他和同伴们不仅建立了当地第一个华人浸信会,还开办了一个小小的中文学校。在学校里,杭牧师又开始学中国话了,这次,他学的是普通话。
1952年,杭牧师终于等到了机会,不过,他去的是台湾。在台湾,他建立教会,建立神学院。1950年代的台北,人心对福音挺开放,杭牧师向上帝祷告,“主啊,我爱传道。求你让我传道,每个主日讲5次道。你让我作什么,求你赐我能力去做到。”
那时,他担任9个教会和聚会点的牧师,最多的一次,复活节期间,八天之内,他为222个中国人施洗,那年是1955年。
1987年,71岁的杭牧师退休了,他回到了美国,他的故乡。他说,回来后感到很痛苦,“40多年过去了,我对自己的祖国却不熟悉了,反而是在中国人中间,我才感到更舒服,更开心。”
就在这时,他在自己的周围发现了许多中国人,而且他们大都来自中国大陆。于是,他就带领他们组成查经班,建立华人教会,作他们的牧师,把耶稣基督的爱带到中国人中间,就这样,一晃,20年过去了。这里的故事,一个又一个。
回首一生的路程,杭牧师在一篇文章的结尾说:“在所描述的那些奖励之外,宣教也意味着挫折和痛苦:与亲人分离之痛苦,一再学习中国方言所饱尝的挫折,以及当孩子们完成高中学业后不得不返回美国时而感受到的那刺透了心的孤独。但是,那永恒的祝福是主的爱和他的看顾,因为是主把他的仆人差派出去。这是何等的喜乐啊,我坚信,如果我有一百条生命可以给予,我愿意把他们全部奉献给宣教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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