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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人物专访】
口述:蔡元云医生(香港)
采访:《境界》记者王敏俐 录音整理:Deborah
我住在卢云神父的黎明之家一个月,学习如何放下自我,获得平安,卢云神父对我的影响在于不是什么高言大智,不是你可以为他们做什么,而是你的同在,你表达你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会感觉得到。和苏恩佩相处中,她帮助我找到我是谁,认识神对我关怀青少年的呼召。
编者按:香港今年3月在9天内发生超过6起11至21岁的学生自杀事件,而自去年9月起算,已累计超过24件,其中13名是中学或中学以上的学生。与其咒诅黑暗,不如燃烧自己。在香港从事30多年青少年事工的蔡元云医生,是如何找到自己关爱青少年的呼召的,以生命来影响生命,以爱来陪伴他们同行,走出黑暗的人生隧道。
住在卢云神父的“黎明之家”
1996年,我们在香港建立了一个突破青年村,发现我们的对面就是一个残障人士的中心,大概有300个残障人士住在里边。圣经说要爱你的邻舍,所以我当时去拜访他们,询问是否有可以合作的机会?那个院长知道我们是基督教团体,表示非常乐意与我们合作。
当时在香港没有一个教会是完全给残障人士的,有些残障人士可能在聚会出现,但没有一个教会是专门为他们成立的。我们和一些服事残障团体的基督教机构都有一个期望,能有一个专门为残障人士预备的聚会。
于是我想到了在“黎明之家”服事的卢云神父。
卢云神父是荷兰著名作家和神学家,曾于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及加拿大安省神学院教书,后来到了加拿大多伦多市郊“黎明之家”(Daybreak),服事在当中的弱智人士和职员,并在服事他们的过程中更深明白神对他的呼召。
所以我写信给卢云神父,询问是否可以来一个月,看看你们怎么样服事这些残障人士。一开始卢云神父是拒绝的,他说我们很忙,全球都有人来,我们接待不了。于是我又写了第二封信,我在香港正在经历97回归的过程,整个香港都相当灰暗,并向他介绍了我在做的青年工作,希望自己一方面在黎明之家可以有一段安静的时间,另一方面也想学习如何可以真实地去服事残障群体。
当时卢云神父亲自回信给我,同意我来一个月。上午我就跟残障人士一起参与他们的workshop(工作坊)。下午,卢云神父就抽时间跟我见面,给我属灵方面的引导。我和太太一起过去,我们每天早上就在“黎明之家”的工作坊,下午自己安静,也有卢云亲自在灵性上给我的指导。
早上我在一个木工工作坊做木工。在那里每个残障人士都按他的情况有不同的工作,我的督导大概40岁的样子,也是心智上有些残障的人。因为我不懂得木工,早上就跟他有很多学习,我发现他很专注很用心来做木工,但我的手很差,木工不是我的专长,我还记得常常出问题。当然不止他一个,后来我也认识工作坊里的其他人,他们很可爱,很单纯。
重度残障者亚当的平安
我也有机会跟他们一起吃饭。卢云神父曾在他的著作《亚当——神的爱子》中,提到他所服事的一个重度残障者亚当。
在这本著作中,卢云感受到,表面上虽然是他去服事照料亚当的生活,但实际上是上帝藉着亚当所散发出来的安息与自在,来引导卢云不安的心进入安息。
后来我找到亚当,他的智商很低,他吃东西都要有人服事的。在那里我明白卢云书中所讲的,他有的平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一个人就算是身体脑部怎样残障,他的灵仍然是活的,亚当所散发出来的宁静与平安,我都能感到。
和卢云的谈话时间也是很宝贵的。他是一个很活跃的人,曾经到中美洲做很多服事,后来一段时间他就回到美国在大学教书,而且有很多的著作。
最后卢云神父在繁忙的生活中感到彻底枯竭了,安静在神面前重新寻找自己的方向,最后进入“黎明之家”。
在香港回归的那段时间,我们也是很迷失的。我告诉他我的个性也是很活跃,所以很多东西我都很想去做,在香港非常忙碌,常有一种被耗尽的感觉,这很危险。我和他分享我的困难,我和父亲的冲突等,他很细心去听,也给我一些回应,我都做了整理。
在那段时间,我看卢云的世界,感觉他很真实,他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挣扎,忠于他的感觉,他在“黎明之家”找到了他的呼召。就在这里,他可以面对自己,面对这些相当多挣扎的生命,并在他们身上看见神的恩典。
在“黎明之家”里,他们之间也有很多争吵。卢云定期会跟一个残障的弟兄出门去服事,有一次他带着另外一个去。那一次我的木工的督导在饭堂,很高声地对他说:你不要骄傲,你这一次去,下一次卢云神父就要带我去了,你不要那么得意忘形!因为他们能够去服事很开心的,就到处张扬的:你知道卢云神父带我去……他们在里面讲话很直接的,高声在餐厅跟另外一个讲。很有人性,也有情,有神的同在,所以那一次让我很感动。
所以后来回来我们就开始了一个教会,就叫方舟之家,名字是受法国一个服事残障人士的天主教机构“L’Arche”方舟团体影响的。从1996年至今已有20年了。在“方舟之家”,这一些人看来身体有残障,有些讲话都讲不清楚,有些脑部有障碍,有些有心理障碍,但每次我们的敬拜充满喜乐。他们唱歌虽然不准,但我后来发现,他们用喜乐的声音来向主欢呼。当中有些不会唱的就用手或用脚摇铃,他们的喜乐让我很受感动。
找到神对我的呼召
我定期在“方舟之家”有讲道,过去我面对知识分子讲道比较多,但没有跟一群残障人士分享的经验,一开始战战兢兢。后来我发觉,我在讲道的时候,他们会笑会叫,很有反应,是我讲道最有反应的一群。我有一个习惯,每一次去都跟他们每一个握握手,祝福他们。他们很多情绪的问题,家庭很多都是有困难,有些通常很早离开世界,因为他们的寿命比较短,在那边常常都有受洗与安息礼拜。
那一段时间,我的感受很深刻。卢云神父对我的影响在于,不是一些什么高言大智,不是你可以为他们做什么,但是你的同在,你表达你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会感觉的到。一个人即便是昏迷着,他的灵魂也都还在,他听得见,这跟他的智商、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关系,神给他们的灵魂还在。
我们也带着年轻的孩子去“方舟之家”学习服事这些残障人士。所以,反过来说,他们的存在对我们“突破”机构都有很大的祝福,我们在营会时会带年轻人去看看他们的崇拜,去看都很受鼓励。
面对我里面那种不安,不断想靠自己努力寻求认同的性格,我生命中有许多对我重大影响的恩师。带领我的第一个恩师是苏恩佩,她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她不是一个月一个星期见你一次的那种导师,我是每一天跟她一起,她叫我“元云”,把我看作她的弟弟。
她因为长期经历癌症,身体很脆弱常常生病,但我感觉到,除了她的文笔之外,她对年轻人有很深的热情,无论面对同事或是年轻人,她经常与他们有生命的接触,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所以我学习到,年轻人不是用你写的文章来认识你,也不是听你跟他讲什么,而是用眼睛去观察,用心去感受。他们很敏感的,他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真诚,你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在她身上每天看见她很谦卑,跟我们不断有很多时间的分享。
和苏恩佩共处的过程中,她帮助我找到我是谁,认识神对我的呼召。1973年开始《突破》杂志时,我们每一期都有一个与社会相关的议题,那个专题很受欢迎,在香港很有影响力。当时她要求我们一定要从圣经的角度去看这些问题,不是只从一个社会的现象去看,其中有一期是专门谈黑社会的问题,当时在想,圣经怎么样把黑社会记录下来?
后来找到了,大卫被扫罗追杀时,他身边那些勇士,很多是黑社会的。他们的讲话与作风,很有黑社会江湖的味道,很讲义气,为了他们的大哥,命都可以拿出来,帮他逃,帮他打,帮他杀。这个过程给我很多的学习,所以我后来写的书,每一本都是以圣经为基础的。
1982年,苏恩佩的离开对我打击很大。我做青年工作是因着她的启发,她突然之间离开时我很困扰。我也不是文字工作者,我也不懂得杂志,但神对我说:“你不需要证明你自己,我呼召你就是做个很简单的青年工作者,也不是呼召你做苏恩佩,苏恩佩是苏恩佩,你是你,你不需要重复她所做的。”
住在我家一年多的问题少年
做一个青年工作者,我和我的太太过去也有机会在家中接待许多的青少年。第一个到我家住的孩子,他的母亲是基督徒,丈夫很能干但脾气不好,他的儿子就遭殃了。当时这个孩子中二已经复读两年,还是升不了班。有一次他在一个商店偷了一个卡带,学校要把他开除了,他的爸爸要他跪在很多人往来的大厦电梯大堂。
那时,我太太跟我知道,就跟他妈妈谈。我们说,既然这样很痛苦,倒不如你的孩子暂时到我们家来住,反正天天这样,被骂,被羞辱。她说,好。我们和孩子沟通,孩子说,我很早就想离开这个家。我又亲自问孩子的爸爸,他爸爸说,反正这个孩子我已完全失望,你要吧,我不要他,让他住在你家更好。
于是我们就把这个孩子接过来。才发现他不是读书的材料,但很会交往,有他特别的地方。他说他没有心去读,没有兴趣,最有兴趣的就是日本的漫画。我说:“你住到我的家,我家有一些规矩,我盼望你跟我合作,你既然来,我邀请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中学校长,让你试试看读中三,你要跟我合作,否则我就很难对这个校长交代,你来我家你也要向我负责,举个例,你出去你要告诉我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因为你不是我儿子,你出了什么事,我有责任的。”
他同意了,住了两个星期,来到家里很糟糕,读书也没有兴趣,而且从来不守时。有一天他的手打球受伤,去看跌打。我在家等他,没想到等了三个小时,到差不多午夜才回来。他说,看完医生我就到处游荡。我说,你游荡没有问题,但你要告诉我,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我很生气,从来没有这么生气,把他大骂一顿。
第二天早上,我的太太问他,我从来没有见蔡医生这么生气,你怕吗?他回答,怕什么?这种场面我常常见。当然我理解,他在家里和学校,差不多天天都被人骂;而且他另外一句话令我很伤心,他说我根本没有听见他讲什么。
后来我想想,我是读心理学的,他一定有一种自卫的功能,到了某一种情况,声调很高被骂的情况,他的收音机就关掉了,他没有听也不愿意听,所以他才有保护功能,没有死掉。
我那天也反省,也悔改,我说骂他没有用,那么改变策略,我陪他。他要做功课,我也在这边做我的功课,他有功课问题也可以问我,我那一年中三的功课很重,早上我跟他吃早餐,反正我也要出去到火车站,从我家跑到火车站走路大概十分钟,我说我们一起吃早餐,我陪你过去,走走,谈谈,就是这样。
有一次我发现他的房间帖满了日本的漫画,我说我不反对你看,但你也要做功课。原来他真的很喜欢日本漫画,他还偷偷地跟人学日文,来看日本漫画,所以我就醒悟过来,你硬要他走某一条路是不可以的。经过一年以后,我看他有进步,跟家庭的关系有进步,学业还不知道。后来他很开心告诉我:“蔡医,我升班了,很久没有升过班了。”我很开心,所以就把他送回家。
谁知道他回去后,他爸爸过来把我大骂一顿。他说:“我现在没有儿子了,我发现他常常说,蔡医讲什么,他什么都讲你,只听你的话,不听我的话,我没有儿子了!”我很奇怪,我说我问过你,是你把他交过来,我感觉他现在有进步,把他交给你。他的太太在那边,每个都在哭,有些都说,你没良心,人家帮你,你还要骂人。那一幕真是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也不知道怎样回应。
陪他们同行,爱他们
后来,这个孩子到加拿大去学习图像设计,很适合他,而且学日文。我跟他定期有联系,过了几年,他给我一个电话,他说给你一个好消息,我结婚了,是个日本女孩;再过两年,我做爸爸了,后来有三个孩子。他现在跟人合伙,公司扩大了,就有三四十人。我说,这么大的公司,你的职位是什么?他说我的职位是CEO,是唯一的中国人,我们都很感动。
他爸爸后来罹患脑癌,住在医院,我也去看过他。我很感动的是,虽然当年他爸爸曾经这样伤害这个孩子,他仍在爸爸生病时每天陪伴他,然后他爸爸也被感动了,信主受洗。
许多的孩子没有经历过什么是一个家的感觉。和这些孩子相处,你跟他讲什么道理没有用的,你跟他讲,他在教会一个样子,回到学校另外一个样子,回到家也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你陪伴他们,也要进到他们的场景,关心他们的家人,陪他们同行。不是做什么,而是让他在你身上看见神的同在,而且有神的同在的家庭是不一样的。
到现在我还和年轻人有很多的学习。我邀请我的孙子来参加我的活动,我也进入他们的世界。他喜欢动漫剧,我去,他喜欢看电影,我陪他看《星球大战》。
他看完很开心地说,爷爷,你看你穿起这个很像汉·索罗,后来他还把汉·索罗的那把枪买给我,还买了一个汉·索罗的小人像,他说,你放在你的桌子上,让人知道你就是汉·索罗。
他们也跟我去我的地方,汶川地震后,我们去协助四川地震的灾后重建,他们也看见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因为他们的世界很小,就是在家、学校、上网和脸书。那我说,去看山,去看海,去看看真实的地方,他们很开心。
年轻人不是要找一个朋友跟他打打球,看电影,他是找一个伙伴,和他们说话时,他们不要我学他们那些很潮的语言,他们说:“为什么这么讲?不要装年轻!”用他们的语言来讲,他看不起你。他们喜欢我做自己,不是要装作年轻,你看就知道我不年轻。年轻人很喜欢跟我聊。在四川,他们叫我蔡爷爷,因为我的孩子在那边,他们叫我的孩子小蔡爸爸,大蔡爸爸,你猜我在北川中学有多少个孙?600个。我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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