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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有声》采访音频,时长50分钟,请在wifi环境下收听。)
《境界》独立出品 【6·26国际禁毒日系列之一】
口述| 米朵
采访| 文君
为向丈夫证明毒品可以戒掉,自己也吸了毒,30年来成为丽江有名的顽固分子。“毒瘾过后我抱头痛哭,我怎么这么可恶这么狠?这是人干的事吗?但发作时真的不是自己,是撒旦指挥你,逼你去骗去偷……牧师祷告时宣告的一幕幕在心里翻滚,有一股力量把我带回了家。
“拿来,我吃了断给你看”
我们家在丽江是书香门第,爷爷是画家,外公是将军,他们在云南乃至中国都较有名气。1979年我考上了云南省的文艺学校,学滇剧,年年拿奖学金,算是班上的佼佼者。毕业后,戏剧式微,滇剧团改成地区歌舞团,我又开始学跳舞。一帮朋友组织一个乐队,在昆明的歌舞厅走穴。爸妈觉得一个小女孩在外面不好,就让我从昆明回来。
当时丽江还很封闭,只有一条街,古城里面所有的人家都认识,像亲戚一样。回到那么小的地方,觉得人生也没什么发展了。那会儿丽江当地做生意的有钱人主动来找我们团里的小姑娘,当时真的什么都不懂,好幼稚啊,现在想想好后悔。
有一个丽江本地做木材生意的人追求我,当时家里不同意。我只想着两人相爱了,他有钱也好,没钱也好,一起喝稀饭都可以。他们自己上山砍木头,偷运木料,钱挣得要拿麻袋拎。八几年已经赚了一百多万,那个时候一百多万就很有钱了。当时拉木料的那些人中有很多人吸毒,因为他们晚上要开车,拿这个东西提神。
婚后他也跟着去拉木料,我就在团里上班。每次他从外面回来,我就发现一到夜里两三点,他就披件大衣出去了,说是拉肚子。次数多了,我觉得有点不对,跟出去一看,他在厕所里吸毒。
我不敢跟家里说,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要知道这个事还得了。我说你现在这样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他就跪下来求我,说是为了拉木料,为了你们母女幸福。我说:好,你就在家里戒,不要出去做生意了,我帮你咨询一下有没有药物可以代替。在家里待了一个月,他戒了。后来觉得生意放不下,要走。我说好,你去吧。
当时女儿断奶了,我就开始参加演出。有一次从外地演出提前回来,下午四点一进家门,地毯上坐着一大堆人,全是拉木料的那些人,全都在吸毒。我气死了,就把家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我说这回绝对要离婚。结果他又跪下来说:“朵,这个东西断不掉。”我说:“什么奇怪的东西会断不掉,拿来,我吃了断给你看。”他说:“你不能吃,不能沾这个东西,我们还有小孩呢!”我说:“我就是戒给你看。”
结果就这样吸上了毒。吸了四五年家里人都不知道,因为我们经济跟得上,不用担心钱。
后来我爸妈知道了,就把我叫回来,把他也叫到我们家,意思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你们家的儿子领回去,我家的女儿我们领回来,协议离婚;以后要是戒了,就为了小孩复婚。
就这样离婚了。我上昆明剧团去上班。那期间,我真的没有再碰毒品。他就一直跟着我,在昆明跟了我半年,意思是陪着我戒毒,戒完之后再复婚。当时我也清醒了一点,觉得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因为跟那个环境在一起,可能永远也脱离不了毒品。恰恰剧团里也有吃这个的,好几个都不在了,专业上很优秀的,很可惜。我就想着我再不能接触这个东西了。
“我怎么这么可恶,怎么这么狠?”
但是我不知道这个东西的魔力很大。其实戒了七八天以后,身体就不是很难受了,只是有点软,主要是心瘾难除。没有在毒品的捆绑里面生活过,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吸毒人是什么样的。我吸毒将近30年,什么日子我都过了。
家里人知道我在昆明复吸以后,就把我送去自愿戒毒。我第一次去戒毒所的时候,看到里面五六千人,蹲着走路,蹲着打饭,有些是手铐铐着的,有些带着脚镣,全是吸毒的,我吓死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吸毒的?哎呀,我说我不能吃了。原本三个月我可以回来的,因为赶上昆明世博会,封监一年,我就在里面待了一年。这一年对我影响非常大,我变了,变成一个很坏的人。在那个大染缸里,我虽然不会去伤害人,不会去做坏事,但是我也不是一个好人。我为了对付里面的警察,对付那些人,费尽脑筋,里面的争斗和黑暗,让我真的看到吸毒人的悲哀。
我在戒毒所里带一个文艺组,教他们跳舞唱歌,还得了个中国所有戒毒所比赛的特等奖。后来上海有人来参观,他们想让我跟他们去上海参加福音戒毒。我现在才明白那些人是好人,是真的想帮我。当时我却说,什么?基督教?我又不是疯子!我真的是无神论者,我觉得基督教就像巫婆在跳什么一样,我根本无法接受。结果这二三十年,戒了又吸,吸了又戒,来来回回不下三十次。
我见过丽江很多吸毒的家庭,儿女爸妈对他们已经到了仇恨的地步。我们家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每次就是对我说,你要戒啊,我们陪你去。我永远不可能重新成为像姐姐和妹妹一样的人,再从事艺术了,所以我就吃吧,管它呢!你们把我送到戒毒所,我就呆着,时间到了就打电话来接我,不接我,我就从楼上跳下来。家里人对我就三个字“太善良”了,我就利用这个善良随时骗他们,给我点钱,出门又去找毒品。然后再骗,骗我姐的、骗我妹妹的。当时我觉得这一生已经完了。
有一次,我妈带我去昆明戒毒,她要在同一家医院做胆结石手术,但是她想帮我戒毒,戒了以后她好开刀,我去戒毒的医院一天5000块钱,住标间,打冬眠针,睡了三天好像一个午觉一样。我住了七天,花了很多钱,然后我妈才要开刀。等我妈开刀完了,我又跑了,一点良心都没有。毒瘾过了之后,我就抱头痛哭,我怎么这么可恶,怎么这么狠?这还是人干的事吗?!但发毒瘾的时候,真的不是你自己,以前不理解,现在我明白了,真的是魔鬼撒旦,牠指挥你,逼你回去骗,回去偷回去抢。
我爸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全家人围着,他就伸出两个指头,马上我就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老二嘛。然后把我的手交在我妈的手里,又把我的手交到我姐手里,托付给你们。他就是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三姐妹里面最优秀的老二会变成这样。我跟我妈发誓说我不吃了,因为爸走了,所以我要好好待在你身边,好好孝顺你。只在那一秒钟,我良心发现。
当时心里有恨,很强烈的一种想死的欲望,我觉得人死了这不是那么一回事嘛。我爸很喜欢拉胡琴,拉得很好,家里给他买最贵的胡琴。他死的那天,他带走了吗?什么都没带走。我打算好了,从家里要一点钱,然后就跑,一个人在宾馆包一间房,每天把该拿的毒品拿来,谁也不接触,坚持吧,再坚持一天,再坚持两天,直到死。
我把家里给的钱用完了以后,差一个多月要到春节了。有一天我实在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死吧。先是坐着11路公交车,在整个丽江转了四五个小时。那天下着雨,很冷,我去到清溪水库,看着雨滴滴到水里面泛起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要是我跳下去,下午我的尸体浮起来,人家要让家人去认尸,我女儿怎么办?我妈怎么办?他们是自尊心非常强、很要面子的人,我说不行不行,我还是不能在丽江死。我要去别的地方,就这样走着路,又回到住的地方。
“有一股力量把我带回来了”
第二天出去经过鲍牧师他家小区的时候,我不记得他家在哪里,对丽江新区我根本不熟。我转头就看见鲍牧师从里面走出来。我们原来是一个乐队的,他爸我爸是世交,但是我们两个十五年没见面了,他容貌完全变了。我当时只有38斤,脸上全是黑的晕癍,一看就是五六十岁的那种。我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我,我俩擦肩而过。
(鲍牧师见证:谁能救你脱离灵魂的捆绑?——从特警到吸毒者到传道人)
走了三步,两个人一起转身,我就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说:“是不是姐?”我就说:“是不是阿铮?”他说“是的,哎呀!”他找了我很长时间,在昆明、在丽江找了我十五年,一直都在为我祷告,见到任何人都问:见到米姐了吗?我要帮她。后来我才知道丽江的很多教会都在为我祷告。当时,鲍牧师跟我说:“姐,我家住这里,你跟我上去一下。”我说:“不去,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明天我打电话给你。”他说:“不行,姐,你给我十五分钟。”
打电话其实就是个托词,根本我就不想。我知道他想给我传福音。后来他强行拉住我,“只坐十五分钟”,我就进去了。我就坐在他家沙发上,他没有给我提基督教,也没提耶稣,过来就按着我的头开始祷告,我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接下来我就开始流泪,先是顺着眼眶留,后来就哭得不会说话,不住抽泣。我心里想,这是干什么呀?但是我心里很舒服,没有原来那种压抑和痛苦。因为我那天是想去死的,一下子我觉得心里释放了。
但是他也没和我多说,他怕我不接受。他说:“姐,你不要在外面了,今天我送你回去。”我说:“今天我不回去。”他说:“那你要去哪里?”我说:“你借给我200块钱,我要去拿海洛因,我马上就发瘾了,吃完了我就回家。”吸毒人的话谁会信,特别是他更知道我要做什么。他说:“姐,我今天不会拿钱给你。要是去拿毒品,我跟着你去,你吃了之后,我送你回家。”我说不行。正在这时,他儿子就打电话,让他去接。他说:“我相信你的人格,再多的钱我不拿给你,我就拿200块钱,你去把自己需要的毒品拿来之后就回家。这是我的电话,到家就打给我。”我说好。
我哭了那么大一顿,哭完好像没这回事,又去找毒品,吃完了我不想回家,又去我租的宾馆。晚上却睡不着了,脑海里鲍牧师祷告时宣告的一幕幕翻滚。心里说我要回家,起来,我就回家了。那天回来以后,我也没想着要信主,只是觉得有一股力量把我带回来了,我就给鲍牧师打了一个电话。那天是2015年4月3号,我自己记得。
第二天他就来了。当时我没有毒品了,很难受。鲍牧师来了以后就教我祷告,他给了我一本圣经,帮我写了一点祷告词。他说:“姐,你难受的时候就向天父祷告。”当时我不知道,就是点头,其实根本没听进去。第三天,因为太难受了,完全无法忍受,我想跑出去先把毒品吃了再说。当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门打开了,鲍牧师站在门口。太奇怪了,我妈也没给他打电话,他就带着我们团契的兄弟姊妹还有他家的女儿、儿子,那会儿还小,全来家里,坐在沙发上开始弹吉他,唱《有一天》。
我信主听的第一首歌就是《有一天》,把我听得哭啊,我们全家人那天都哭的,心里就想:不行,真的是要戒了。从那天开始我连戒毒药都不吃了,我忍着。鲍牧师跟我说:“只要你难受,就上楼去祷告。”
原创音乐《遇见》,米朵词曲唱,鲍牧师伴奏,特别为境界家人录制。
第四天晚上我身上疼得受不了了,我妈就说:“阿铮教你去祷告,你就去祷告。”我就上楼到我的房间,把门关起来。我不知道怎么祷告,他也没告诉我可以跪下来,下意识中好像有人在推我,我就跪下开始祷告。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我喊天父,我说我好痛啊,你救救我,虽然我还不认识你,但是听阿珍说,你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那么你就救救我,我真的还不想死。真的身上从脚疼的地方开始一下子就松了,我太吃惊了,在那一刻我相信有上帝。其实之前我是想借着信耶稣先把毒戒了,戒完以后,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根本没想到过真要信主。
第五天他们又来的时候,就跟我说,哎呀,昨天来的时候弟兄姊妹都非常担心你,因为我戒毒次数太多了,当时脸色是紫的,嘴唇是乌的。我开始祷告以后,第七天还是第八天他们又来家里,我整个人气色全变了,鲍牧师含着眼泪说:“姐,你现在好好啊!你要听我的。”我说:“好,我听你的。”
那段时间,我还是不明白该怎样亲近主,但在很多事情身上,我觉得上帝给我的恩典真的是太大太大了。那时候每个礼拜盛弟兄开着车到门口来接我去聚会,完了又开车把我送回来,这样持续了七八个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因为我吸毒的时候,遇到的都是那种又狡猾又坏又狠的角色。
因为我觉得我又好了,就想回昆明去,跟同学一起弄音乐这方面的事。我妈觉得我不能去,时间太短了,担心我又回去了。在那一年当中,我要出去做什么事,我妈都希望鲍牧师陪着我,所以鲍牧师一直陪着我,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能做到的,真的是上帝的能力。
“我已经是把自己判了死刑的人”
我信主四五个月以后,就是圣诞节。本地一些教会知道我会跳舞唱歌,就说我们要不要搞一个圣诞晚会,我很感兴趣,因为是我的本行。没想到排练的时候这么困难,真的很难把八个教会联合起来做一个晚会。教会的弟兄姊妹,大家都是义工,喜欢迟到,喜欢指点你这个那个,甚至我都想放弃信主了。不是说基督徒很好吗?不是信了主的人就怎么怎么了吗?怎么这些人比我还那个啊?人就是需要过了这个坎,只要自己坚信,死死的相信,那么就永远都不会动摇。
演出前三天,我没办法了,只好关起门来跪下祷告,我说,天父爸爸,我做不下去了……原来我在团里教舞,该说的时候我说得很凶,但是休息的时候我就会给他们讲笑话呀,跟大家玩在一起,成绩很好。但在教会里不能这样。排合唱的时候,我嗓子全叫哑了,他们一个都不听,要是以前我拍屁股就走了,在教会里面我就蹲下来哭啊哭。他们说,米老师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我不会去说那些狠话,很温和地继续排练。
米朵姐妹投入纳西族赞美诗的创作
(米朵作词作曲并演唱《神眷丽江》,鲍牧师吉他伴奏,特别为境界家人录制的)
最后演出非常成功,我非常相信祷告是关键。后来我明白了,真的,信主之后比不信主还难,因为不信主的时候我可以随我的意,我行我素,信主了我有天父的律法,不能做的真的不能做,我有过教训和管教。
很多认识我的人说:什么?米朵信基督教了?很多家里的亲戚也常打电话问我妈,因为他们还是不相信我能戒了,他们不信我会那么虔诚每个礼拜为了聚会准备这准备那。虽然我信主才两年零一个月,但是因我信主不容易,我已经是把自己判了死刑的人。
鲍牧师说,他帮助过很多人,连他自己信主了以后都有反复。我最奇怪的就是这一点,我常说我为什么会洗得那么干净?我自己想过,想看看有没有以前那种欲望。没有,一点都没有,完全被拿走了。
我信主以后有一次梦到我爸,他说:“女儿啊,你在丽江这个地方借那么多钱,以后怎么出去啊?快去把那些钱全还了。”我妈拿钱给我,鲍牧师骑着单车带着他女儿,一个多月陪着我一家一家还,这家500 ,那家800。开始的时候人家说不用了,我就会告诉对方:我现在信耶稣了,毒品和我没关系了,谢谢你。
我真的希望很多像我一样受毒品捆绑的人,能得到上帝的拣选。有两个人因为我戒了毒,就跟着我去聚会,其实我什么也没说,他们就是觉得不用说了,“姐,你都成这样了,我还要怎样,我肯定跟着你”。因为我这个人吸毒是丽江出了名的顽固,有段时间还传我已经吸毒死在昆明了。
今年我刚好五十岁,我自己写一些纳西族的赞美诗,也帮助一些教会排大合唱、舞蹈和圣剧,也有参与纳西族圣经方面的事工。每天早上起来,我就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去花园里看那些花。
我说:“妈妈,花怎么那么漂亮?”她说:“你没见过吗?”我心里想,我真的没见过,见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看,那时候整天想的是去哪里找毒品。我妈说:“小朵啊,妈妈现在做梦都是笑醒的,去哪里都可以抬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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