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于An，她需要这个仪式；于我，生活需要人料理。毕竟男人以赚钱为主，Pyo还小，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这笔费用可不小，而我那时已经57岁了。

没想到，第一个暴露的就是年龄的秘密。

那个晚上，饭后闲聊，讲起上学时候的事儿，我禁不住得意：“告诉你，我那时可比宋仲基帅多了！”保姆立刻睁大了眼睛：“真的？有照片吗？”网络已经超越了时空，一Google，我所在的大学、班级和照片都出来了。

那张黑白照上正是18岁时的我，英气十足；穿的又是军服，还有肩章，显得更帅了。保姆在追《太阳的后裔》，是宋仲基的铁粉，“哇，还真像呢！”顺着页面浏览下去，“哦，先生是1957年出生的啊！跟我同岁。”

“去做你的事！”我抢过鼠标，啪的一声合上电脑。看了一眼An，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不看电视，也不追星。

过后，我狠狠训了多事的保姆，她很委屈，“我没说什么呀！”我心想，你是没说什么，可当初An问我是哪年的，我告诉她是1967年生人，她没说什么，韩国的美容技术没得说。

韩国夫妇一般相差两三岁，我比An大那么多，怕这第一关就过不了。所以，我从来不让她看我的护照，每次回韩国也会去打针，希望自己保持年轻的状态。

年龄事件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后果，日子继续。

02

七年前遇到An，她已经是一个基督徒了，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希望再嫁有相同信仰的人。我跟着去她所在的教会，听不懂就在外面抽烟。

婚礼之后，An看我不读经、不祷告，也不参加聚会，于是打听到一间韩国教会，说陪我去。周六她去自己的教会敬拜，周日上午陪我去韩国教会。

直到复活节领圣餐的那日。当金色的托盘端到我面前，我正准备拿时，突然被一个人的手挡住了，是介绍我进韩国教会的孙弟兄。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示意他出去。

我瞄了一眼An，她正闭眼祷告呢。

孙非常严肃：“领圣餐可不是开玩笑的，没有受洗就不能领！”那天，我们俩差点打起来。

我告诉An，自己十岁就去教会了，她自然以为我也是基督徒。我感觉到An的失望，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陪我去。每次聚会完有午餐，午餐之后我还和弟兄们一起喝咖啡聊天，一聊又是一下午，有时还去打桌球。

An通常会带本书，在咖啡厅的角落里读，或干脆在车上等。

终于，在总是看到我在牧师讲道的时候玩手机后，An说：“要玩手机就回家玩吧！”从此，我也不再假装自己是个基督徒了。

03

春节前一个月，我辞了职，跟An说，不想上班了，要自己做生意。她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三月初，真是神奇的一天。晚上回到家，我特别兴奋：“今天太奇怪了！中午和朋友吃饭，碰到了教会的牧师；下午去星巴克喝咖啡，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人？”“韩国老乡呗！”An调侃我。

因为抽烟，平常我喝咖啡都是坐外面，但这天我坐到里面跟朋友聊天。他去洗手间的工夫，我发现旁边有一位男士很特别，身着一件黑色立领衬衣，中间露出白色的边；他一直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得像一座山。我探头，发现他看的竟是韩语。

我凑过去，用韩语打招呼。他抬起头来，清秀俊朗的一张脸，淡淡地笑着。“竟然是一位神父！我在这里二十多年了，第一次遇见神父！”

An笑着说：“看来上帝的时间到了！”当时我并不明白An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咖啡馆遇见时，我按捺不住喜悦，就跟神父要了电话。他那么年轻，应该也就30多岁，但人很温和，说话也特别有节制。他叫Daniel。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第二天中午就约神父吃饭。

之前An对我不愿意听牧师讲道这事很生气，其实是因为我里面有很多疑问，我问过牧师，但他不能说服我，所以我听不进去。别看这位神父年轻（后来得知他42岁），我把我的三大终极问题抛给他，他简直是“四两拨千金”，说得我心服口服。原来Daniel在意大利读了八年神学，然后在世界各地服侍，去年刚来到中国。

周五晚上我跟An宣布：周日我要去天主堂。

04

说实话，早年凭技术到香港工作，薪水很高，开宝马、穿品牌，到哪儿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心里没有任何敬畏。但那天一进天主堂，听着圣咏一般的唱诗，突然感觉到恐惧战兢。An说，她也是第一次从我脸上看到敬畏。敬拜最后，Daniel神父叫我到前面做自我介绍，上去时我的腿都在抖。

年少的时候我是去教堂，但只为了里面的糖果、玩具，还有玩伴。这次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听讲道，跟着唱颂、祷告，郑重地把钱放进奉献袋，我的心似乎被这庄严的氛围俘获了。

Daniel神父特别为我成立了一个圣经学习小组。周四上午去学习，周六晚上他单独带我祷告，周日去教堂敬拜。我开始了解An为什么那么沉迷于圣经了。

我像一只在海上漂摇了几十年的船，从来不知道靠岸，也不知应该把锚抛在哪里。但那几个月，心突然定了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让我的脚踩在了地上。但内心的惶恐也日胜一日，好像有一只手迟早要伸出来揭开我的面具。

三个月的学习很快结束了，当神父问是否愿意受洗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悸动，那是一种归家的感觉。二十多年了，从韩国到日本，后又到香港，再来大陆，一直在漂，没有根，没有家。

我告诉An自己准备6月9日受洗，她连着说了几个“太好了”，一个晚上都在跟她的姊妹汇报：“Ro终于要受洗了！”甚至还邀请她的圣经老师来观礼。

受洗前一周，我跟An说：“因为人少，受洗改在12月圣诞节了。”“哦，圣诞节也好……”An呆了一下，又去忙其他事了。但我的心又一次掉到谷底。

“洗礼，竟然还要结婚证！”这是我始料未及的。6月9日，与我一起学习的其他七人都如期受洗，除了我。神父说：“既然结了婚，我们是要一起祝福夫妻的。”结了那么多次婚，从没想到结婚证这么重要。那天，我一个人在教堂外坐了很久。

05

很快，我跟An说，联系到一个项目，要回趟韩国。那段时间，中韩交恶，入关的时候，我着实紧张了一番，我在机场给An打电话：“这次回来，我们就去登记吧！”An说，好的。

这是我欠她的。婚礼前，An说要先去登记，然后再举行仪式。我告诉她，韩国的习俗是先摆酒，再去登记。为此，An还找了教会的长老，教会同意尊重男方习俗，但长老叮嘱，仪式完了，马上去登记。我连连答应。

婚礼结束，一切进入正轨，我和An上班，Pyo上学。

每次An提起登记的事，我都说等我回韩国的时候去准备一下文件。第一次归国后回来，我说工作太忙，实在没空去做这些文件；第二次，时间太紧，来不及去做；第三次，忘了带一个证件；第四次……就这样，一拖再拖。我们很少吵架，但每次都是因为这件事，An会大发脾气。女人总是好哄，我揣着这个秘密，就这么走了五年。

我还记得登记那天，天气很好。我选了一件宋仲基做广告那个品牌的白衬衣；An穿了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我知道，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不登记有违她的信仰、有违教会长老的叮嘱，也有违她做人的原则。可是，我不敢迈出这一步，甚至不敢试，我不敢想象，她看到我那张“劣迹斑斑”的记录表，会怎么样？

其实我是和公司老板大吵了一架才辞的职，我完全忘了签证的事。这些年我一直拿的是工作签证，想着找个项目投资，实在不行以我的技术再找公司做，应该不成问题。结果，半年多过去了，项目一点影儿都没有，应聘了几家公司，他们都以年龄太大为由拒绝了我，眼看着签证到期，只能破釜沉舟了……

婚姻登记处的两位工作人员，仔细地查看每一张证件，审核每一份文件。半个多小时后，其中一位说：“对不起，你的公证文件过期了。”“婚姻证明是一样的呀？”“是的，婚姻证明一样，但公证过期了。”“我去做文件的时候，工作人员说，记录是一样的，用那个公证就可以了。”“不行，我们的规定是两份文件都要在有效期内。”我掩饰着内心的焦躁，希望他们能放行：“你看，除了日期，什么都没变过。”

工作人员手中的那份文件，已经翻译成了中文，满满一页纸，四个名字、四段婚姻，一一记录在案，甚至还有两个孩子……那一刻，时间凝固了！

An的眼睛像定在了那张纸上，一动不动，待工作人员说“请重新公证一次再来吧”，她站起来，径直向外走去……

06

那天晚饭后，我小心翼翼地说，明天我就去重新公证。看不出An的内心有怎样的波澜，她一言不发。

我自顾自地交代起来。从小父亲对我非常严厉，我刚大学毕业，他就在公司给我安排了一个位置，也为我订了一门婚事，在我根本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的时候就走进去了，婚后生了两个儿子。坚持了十年，当我实在没办法再过下去的时候，公司外派我去日本。我在日本工作了两年，刚好有业务联系香港，我就干脆到香港工作了，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第一段婚姻。

在香港那些年，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期，很多公司用我的技术，我买了车，身上穿的都是名牌，出入各种高档场所。我想留在香港，别人就介绍了一个最简便的方法——花20万做一个假结婚，我拿到香港身份证后，办了离婚。

玩的日子久了，又觉得孤单，香港的同事为我介绍韩国朋友。就这样，我认识了Pyo的妈妈，本来不想结婚的，可几个月后，她说怀孕了，只能结婚。Pyo的妈妈很漂亮，花钱比我还厉害，我在香港赚的钱源源不断地打给她，但总是不够。那时，我几个月才回一次韩国，我赚钱，她花钱，这成为我们的相处模式。直到那次我回家，四岁的Pyo说，有叔叔来，把他关在屋子里。一气之下，我把Pyo带到香港，婚姻再次结束。

很快，公司的业务就做到了大陆，我带着Pyo在S市居住，那时我的工作要跑来跑去，又不放心把Pyo交给保姆。这时，一个韩国女人主动找到我，说可以帮我带Pyo，我负责帮她养两个孩子。为了Pyo，我答应了。在这个女人的儿子去服兵役、女儿去上大学的那一年，她签了离婚协议回韩国了。

听完这长长的叙述，An说：“我累了，你去把公证做好吧。”

去了两次大使馆，跑了两次公证处，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又一个上午，我们再次来到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从头至尾验了一遍，看到新的证明文件，开始打电话。我出去抽一支烟回来，在打电话；我出去再抽一支，还在打电话。近两个小时后，工作人员坐下来解释，他们问了大使馆，请示了上级主管部门，这个新的证明文件不行。

近年来，因离婚率太高，韩国大使馆开出的婚姻证明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详版，会列出曾经所有的婚姻关系，包括起止时间、离婚协议等；一个是简版，只证明你现在不在婚姻中。当大使馆问我要哪个版本时，我想都没想，当然是简版，我希望给An一个“干净”的证明。

“我们请示了上级部门，按照两国的照会文件，这里目前只接受详细版本的证明，所以，你还得重新去开。”工作人员很抱歉地看着我。

An起身，离开，没有看我一眼。

07

那个晚上，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当我跟An说，我会再去大使馆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用去了，还是先分开吧，我们都要好好思考一下婚姻的意义……”

这一天还是来了！虽是意料之中，但我不想就此放弃，我为我所有的谎言、对婚姻的轻视、背叛，求她原谅。

An始终都不松口，情急之下，我逼她给我钱，我以为中国人都爱钱，看在钱的分上会网开一面，没想到她眼睛都没眨就同意了。

“那Pyo也不要读大学了，跟我回韩国！”说到这儿，An反应激烈：“我答应他读完大学再回国服兵役，不能因我们而放弃。”An没有生过孩子，这些年对Pyo视若己出，儿子和An的关系比和我还好，她说她会供Pyo读到大学毕业……

我真是悔青了肠子。An是我遇见的最好的女人，这五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给了我那么多机会，却都被我给毁了。

一次又一次，我去Daniel神父那里流泪祷告，这时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生命中的污秽不堪和婚姻中的败坏。若这次很容易就登记了，我依然不会醒悟，对待婚姻还会像从前一样。若不是An把我带进教会，我依然意识不到上帝是多么爱我，几年来，An在完全听不懂韩语的情况下还是陪我去。上帝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前后差派了两位牧师牧养我，可我冥顽不化，竟然又安排了一位神父来带领我，我何德何能！

我以为自己是被背叛的那一个，而真正遭背叛的却是An，同样被背叛的还有婚姻、爱、生命以及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Daniel神父说，婚姻中没有什么比谎言更具破坏性了。如果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相信眼睛能看到危险，或不相信腿能跑到安全的地方，那么整个身体就危险了。夫妻是一体，必须要彼此信任；要经营一段诚实的婚姻，很重要的一点是努力营造一个有安全感的环境，让彼此可以坦然地承认罪和失败。圣经上，保罗也这样告诫以弗所的圣徒们：“所以你们要弃绝谎言，各人与邻舍说实话，因为我们是互相为肢体。”

无论多么不情愿，我选择了回韩国。回国之前，神父单独为我施了洗。

现在，我住在韩国乡下，附近有一间很老的教堂，教堂前面是一大片荷塘，碧绿的叶子铺满了整个池塘，空气非常新鲜。没想到，我抽了30年的烟，竟然戒了，身体长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很多。

我给An写信：“我在这里很平安，常常去教堂祷告，每个主日都会点两根蜡烛，一根为你，一根为P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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