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空的晚上，她凝望着手握的一万八千元，久久，不成眠。

迈入更年期，失眠造访的次数一多，也当成了朋友，后来背了债款，失眠与她「关系更加亲近」，夜半常常惊醒敲打着电子计算器。

但这回，召唤失眠的不是身体的变化，也不是积聚的忧烦，而是一种奇妙而新鲜的感觉，像溽夏窗口偶然吹进的清凉。

苍白手指抚过钞票的专注，仿佛翻看一本世界名著，她的思绪悠悠转进那个夜晚——耶稣诞生在伯利恒，天使告诉牧羊人说：「你们要看见一个婴孩，包着布，卧在马槽里，那就是记号了。」

她四下环顾，珍珠白地砖闪着晶亮，窗明几净，没有马槽，没有布，没有婴孩，但这泛蓝通紫略皱的几张薄纸，「就是记号了。」她告诉自己。因着再次印证神是信实可依，她没有睡意，只有谢意。

如果有一天你要用上三分之二的薪水还债，你还会遵行十一奉献吗？保罗说：「凡事都不可亏欠人。」圣经反对欠债，那么，有钱时是不是就该先去还钱？

当她振振有词地询问传道，他只笑了笑，一派轻松地回答：「圣经从来没有勉强人十一奉献，而是要捐得乐意，你就照自己的实际状况决定。」

是否话里还有藏话，她无暇弄懂，就仿佛拿了一只军令要去说服先生。她的先生一向严守「上帝的归给上帝」，更别说他生性大方，总是厚施予人。近日手头被迫捏紧已经很不开心，他一听到要减少十一奉献，怒火一次完爆。

「我不是不爱主。你知道吗？我同事暗笑我，说他清楚基督徒的很，是我们想不开，把钱拿去奉献了，才把日子过得这样苛刻。」

「我不管你同事怎么说，圣经上怎么教导，就怎么做。」

回到案头，拿起各样账单：水费、电费、瓦斯费、管理费、保险费、学费、课辅费、各类税金，她的泪水怎能不滑落，进的根本不够出的；她不是不奉献，而是想跟天上的爸爸借钱。

于是，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童年时期父亲锱铢必较，她几番怨着父亲：又没有补习，又没有买参考书，又没有学才艺，又没有买新衣，为什么连买个豆花都不给？

现在懂了，四十年前，一个没有祖产的小学教员，要用一份薪水维持一家六口，肯定在家庭账本上，来回交叉数字运算多遍，才能让妻儿享有温饱。

如今她也翻开家庭账本，却越算越恼，只好重读那段烂熟的经文：

「你们要将当纳的十分之一全然送入仓库，使我家有粮，以此试试我，是否为你们敞开天上的窗户倾福于你们，甚至无处可容。」（玛拉基书三章10节）

这回找到了一个关键词——「以此试试我」，她马上跪下来，义正严词：「是你要我试的，我就当做个实验，你说的是无处可容的福气，可别让我成了遇上神棍的愚妇啊！」

祷告完后，重担卸下，日子又恢复平常的样态，甚至在忙碌的生活节奏里，自己像一列拖着家庭、工作、服事和人际车厢的蒸气火车，嘟嘟嘟火力十足向前冲。

有时冲过头，还忘了此前或者一直存在的难题。比方一听到弟兄姊妹有困难、有心事，就和先生马上邀约他们来家用餐慢聊，往往冰箱一开，才想起存粮不多；或是准备吃一周的食材，可能请顿饭就没了。

心中恼恨自己糊涂、先生迟钝，然而一节金句：「你们要先求祂的国和祂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马太福音六章33节）如浪泡不断涌现，尤其是「你们要先……」仿若命令，推挤了未及出口的不安。

眼睛一闭，日子又过了一天，但是考验没有止息，久未参加的婚丧喜庆，随着接二连三的喜帖，也成了生活不可预期的「惊」「喜」。

喜帖中的男主角或女主角都是过去辅导的孩子，他们的人生将迈入新的挑战，怎能不共襄盛举？夫妻俩都同意：宴席不一定要吃，贺礼是不能不到。

每个红包比请人吃顿饭都要啃噬荷包，真是只能「先求神的国和神的义」。奇妙的是，做饼给以利亚吃的面坛和油瓶，似乎搬到了她的厨房，冰箱总是有粮，账单总能准时缴付。

暑假将至，儿子带回各式缤纷的活动传单和报名表，兴奋地谈论着。每个传单都是一笔大数额，她只能歉然：「这个暑假就好好待家里，妈妈陪你们玩。」

传单一一往回收桶送，「咦，这个不错……」天蓝色纸头上详列暑期活动和陪读课程，论天数，费用算是合理，内容有圣经和品格教导，参加三周刚好让她喘口气……

她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不行，两个人加起来，要一万多元，这是非必要开销，没有预算，也不符合『在别人的需要，看见自己的责任』」。A4纸丢弃了，内容却如影随形。

一日，一位教会同工问她：「你们不是有一个车位，要不要出租？」原来是同工的邻居临时被告知车位不续租，非常苦恼。

她家大楼空车位不少，却鲜少外租成功，她曾经私下拜托大楼警卫帮忙留意，却始终没有下文，久了也就不抱希望，怎知就来了这么一通电话。

她不懂谈价买卖，也来不及探询行情，就说了一个简单的数字。对方看了车位，很是满意，过了两天就来电确定要租。

这天，对方一口气付了一年的租金，手抚着这十八张钞票，刚好给儿子缴报名费还有余。在她愁苦该用什么人的方法，天上的爸爸出手了，祂何其爱她，顾及她的身心疲累，也体贴她爱儿子的心。

尽管事后有人可惜她开的租金低了点，她自有体悟：神应许的是要使我家有粮，不是一笔横财还清债务，这个生活的小插曲，已是信心之路的震撼弹。至于那无处可容的福气，她相信会慢慢尝到，因为这一万八千元就是记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