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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塑造美国文学面貌的重要流派有三个,一个是北方新英格兰地区以爱默生、梭罗为代表的超验主义哲学,一个是约拿单.爱德华兹所代表的清教徒信仰传统,还有一个,就是以福克纳和奥康纳为代表的南方文学。奥康纳是被公认为继福克纳之后最杰出的南方文学作家,同时,她也是一名基督徒,她的作品多以信仰为主题。她14岁开始为刊物写稿,20岁进入著名的爱荷华大学写作中心攻读硕士, 24岁遗传性的红斑狼疮病发,39岁因病情恶化而去世。她的早逝被美国评论界称为“自菲兹杰拉德去世以来美国文坛最大的损失”。
初识奥康纳是因为她的短篇小说《启示》,这是奥康纳获得欧亨利一等奖的作品。那时我还在读高中。母亲参加川大的基督教研究中心的短期研修课程,《启示》是他们的关于基督教与文学的研读资料之一。故事中的特宾太太是一位勤劳,受人尊敬的人,她感谢上帝,因为她自认拥有各种美德。然而她总会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对周围人做出一番评判,直到感到自己高高在上为止。她讨厌那些差劲的白人,奇怪的黑人,认为只有像她丈夫这样的人才是体面的。一天,她在候诊室遇到一个二十来岁的眼神带着敌意的胖女孩。特宾太太和邻座闲聊,暗讽这个姑娘是个被宠坏、不知感恩的家伙。然而这一次,被她评头论足的对象却予以了反击,大骂她是来自地狱的老疣猪。被叫做猪的羞辱深深搅乱了特宾太太心中的平静,她跑到猪舍去,失去理智愤怒地大吼,向上帝抗议。母亲把这篇小说带来和我讨论,让我思考为什么它要叫做《启示》。当时觉得文中的人物、情节和对话带有一种丑陋甚至是可怕的感觉,不明白为什么奥康纳作为一名基督徒会写这样“恐怖”的作品,况且文中的特宾太太看上去也是一名基督徒,真正的基督徒身上怎么会有这样不美好的特质?无论怎么想,总觉得作者笔下矛盾重重,于是就说:“你看你看,作品集封面上不是都说奥康纳的故事怪诞诡谲不可思议,她可能就是刻意要营造这种晦涩的风格。”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自己在生命的历程中更深地认识和经历自己的败坏和上帝的恩典,也因着有机会在学校的英美文学课上学习奥康纳所代表的南方文学传统,才发现其实我之前对她有很深的误解。奥康纳恰恰是要通过自己所写的故事带给读者震撼、反思和觉醒,她自己曾说:“对于耳背的人,你要大声疾呼;对于视力不清的人,你不得不画出大得惊人的人物。”在她笔下有三点惊人之处,震撼读者的心。
一方面,她的笔下有着惊人的对罪的洞察和表现。她的作品沿袭了南方文学的哥特式风格:夸张而近乎丑陋的对人物的描写,如《流离失所》中的肖特利太太,被描绘为“巨人般的农妇,粗壮的双腿之上堆积着几个紧实的肉团”;超自然的修辞语言,如《人造黑人》中写小男孩对祖父的背叛的愤怒“从心灵深处感觉到一个黑暗而神秘的形象冒了出来,好像要紧紧攫住他,融化他被冻住的思想。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嘴巴就会抽搐一下”;通过阴森的环境和事物营造出让人紧张的气氛,如“阴森森的树洞里关住了一双冷漠的金绿色眼睛”。这些哥特式的笔触最终是为了表现人内心的黑暗,一切的可怕的指向的是人内心的罪。她笔下有这一类人,有着清晰可见的人性中的丑陋,自私自利,自高自大,被情欲所激动,自己荣耀受损就不高兴,总爱和别人相比较。看似夸张,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人和现实中普普通通的每一个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她的笔下还有另外一类人,是纯粹的好像魔鬼代言人一般的邪恶,充满了纯粹的恨、报复和残忍的欲望。她的一些代表性作品,如《好人难寻》、《善良的乡下人》中就描绘了这两类人之间的碰撞,使人不得不直面最尖锐和最黑暗的关于人生的现实,在绝望之中寻求盼望和救赎。
许多批评家说她的作品残忍而又讽刺,她回应说:“这些作品的确显得无情,甚至使人难以接受,然而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教现实主义更加直接地揭开那些迷惑人的多愁善感的面纱,直抵社会人生中我们不愿意承认的真相。”奥康纳的作品延续了神学家尼布尔在二战的恐怖背景之下所提出的基督教现实主义。基督教现实主义刻画的是真实、深刻和完整的现实:世界中的痛苦和罪恶是真实的,而人性的败坏、自义、伪善和自我中心也是顽固的。记得牧师在讲道中曾这样讲到奥康纳的代表作《好人难寻》:主人公老太太面对杀人犯,充满了死亡的恐惧,想要通过劝化杀人犯信耶稣来逃过一劫,但她无法隐藏的恐惧透露出她自己信心的脆弱。甚至她不由自主地咕哝道:“也许他(耶稣)没让死人活过来。”这是一个没有把信仰作为全部生命的基督徒遇到把不信作为全部生命的歹徒的故事。当信仰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信仰就对我们毫无益处。
另一方面,她的笔下有着惊人的真实。奥康纳作品中的生活并不像许多电影和小说那样激动人心,带我们暂时脱离日复一日的生活,进入那一个充满对人性和社会的幻想的乌托邦。阅读她的作品反而更像是深入体验我们自己日常的生活,有无聊、争斗、闲话、担心、恐惧,自以为义的论断、眼目和肉体的情欲、心中的骄傲和软弱的信心。《火中之圈》中有着丰厚产业的科普太太总是教导别人要为所拥有的向上帝感恩和交托,却一直担心自己的树林会不会着火,日日惴惴不安;《临终遇敌》中的萨莉一定要自己生命垂危的将军祖父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因为老将军作为南方邦联传统、历史、权威和高贵的象征,能让自己在其他人面前趾高气扬,然而一百多岁的老祖父不喜欢人群,只喜欢装满漂亮姑娘的彩车;《善良的乡下人》中的无神论哲学女博士自恃甚高,认为自己充满智慧,看不起无知识和平庸的生活,傲慢、无礼、偏激,常对母亲发脾气和不耐烦,却对世事一窍不通,有和人交往的障碍,最后被一个狡猾的青年轻易欺骗;《人造黑人》中的黑德先生自认是尊贵的绅士,年轻人理想的导师,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人生”,却在孙子撞倒一个妇女,可能面临赔偿医药费时,充满了恐惧,撒谎说“这不是我孙子,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他”。
然而最使奥康纳与众不同的,是她笔下令人吃惊的对恩典的表达, 在她的作品中,主人公常常在经历痛苦和破碎之后,经历与神圣的恩典的相遇。维真神学院创始人侯士庭在他的作品《幸福真谛》中曾这样解读前面所提到的《启示》这篇小说:特宾太太把她遇见的每个人都纳入自己的评估体系,她要与每一个人比较,以自己来衡量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刺穿她那牢不可破的信念所筑成的世界,直到那个胖女孩用大胆又粗鲁的话暴露了特宾太太的虚假自我。这个羞辱她的行动,确实让上帝的启示在她心中动了工,使她面对上帝,体认到自己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人。上帝的恩典借着这个外表毫不起眼的胖女孩粉碎特宾太太的想法。奥康纳笔下的基督徒,在遭遇羞辱、患难和损失的时候,原来道德主义的信仰,自己构建出的虚假的自我受到突如其来的威胁、挑战和考验。诚实地说,当我还是个高中生,初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认为像特宾太太这样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基督徒,然而当我更多地经历和认识到自己的罪和上帝的恩典,我才认识到,其实我是和特宾太太一样的人。然而上帝的恩典却是何等伟大,他知道我的败坏,却仍然收纳我为他的女儿,然而他定意要改变我(希伯来书12:6因为主所爱的,他必管教,又鞭打凡所收纳的儿子),要使我从自我中心的罪中脱离出来,要使我破碎自己顽固的对这个可见的世界的依靠和惧怕,使我逐渐看见并且心思、意念和情感都顺服那个看不见的国度,这本是我不愿意的,因为我的本性拒绝痛苦和破碎,也拒绝恩典,然而上帝的大能刺透我的心,使我不得不被带入那个“凡从神生的,就胜过这世界”的国度,经历那个看不见的世界中真实的喜乐和平安,甘心乐意地感谢赞美。
奥康纳的一生,本身就是恩典的写照。她24岁红斑狼疮病发,胳膊和肩疼痛无力,后来髋骨坏死,不得不借助拐杖走路。然而她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在患病之后完成的。在生命中最后一次手术之前,她还在医院里修改《启示》的校样。关于自己的病情,她写道:“恩典改变我们,而改变是痛苦的。”我想,对恩典在人生命中做工方式的深刻体验也许也是她写作的心路历程。正如侯士庭所言,基督徒遇到苦难时回应方式与世人不同,对某些人而言,苦难与打击反而能强化他们的性格以及对上帝的信心。罗马书5:3-5“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上帝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在去世的前一个月,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领受临终涂油礼之后,继续修改作品至到虚弱得再也无力修改。美国小说界“简约主义”大师雷蒙德.卡佛曾说:“对奥康纳而言,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她一生作为一名基督徒而写作,上帝的恩典使她看到,最真实和完整的人生在我们可见的、终将离去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永恒的,更高的世界,那一个恩典掌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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