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

主播：溟帆

绿豆是一只唐金斯蟹，住在美国西海岸北太平洋的一处海湾，青绿色的圆甲壳，小小的眼珠总是闪着亮亮的光。他和村里所有的公螃蟹一样，从小有个梦想，希望自己能够长大长大再长大，有一天去那个很上面的放着点点耀眼亮光的有许多许多许多鱼头的地方。

现实和梦想是有距离的，不是所有螃蟹都有资格去“那个……地方”（地名太长，从此处起用简称）。

唐金斯镇在黑魆魆的海底，怪礁林立，海草杂生，村中心倒有一片平整宽阔的白沙地。广场中央立有一石，形如螃蟹甲壳，上面刻着“好螃蟹”三个大字（螃蟹文属象形文字，很像中国的甲骨文）。螃蟹只要爬到石块前，靠上去一比，就清楚自己的现状，离目标的距离，以及是否应当继续追求梦想。

“好螃蟹”是老祖宗立的，提供明确的参照，甲壳宽度小于石块横宽就绝对不可能进“那个……地方”！达到标准不容易，大家却还是喜欢谈论“那个……地方”。

“很上面的……！”

“很亮很亮的……！”

“有许多许多许多鱼头的……！”

他们讲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曾住在那里，其实，谁都没见过“那个……地方”；而去了“那个……地方”的螃蟹，也都不再回来。

你也许在想，“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完全是螃蟹老祖宗的想象，或者根本就是个谎言。亲爱的朋友，请听我说，螃蟹的想象力不如人类，他们也不会说谎，所以，他们说有，就一定有。如果你上网到谷歌搜索“很上面的放着点点耀眼亮光的有许多许多许多鱼头的地方”，不会找到任何资料，但是，如果你敲入“唐金斯”三个字，会有许多发现，比如：

“唐金斯——华盛顿州海滨小镇，盛产螃蟹……”

“唐金斯蟹个大肉多，味道极鲜……”

“秋天到了，快来唐金斯吃螃蟹！”

唐金斯最火的餐厅是码头边的“红蟹哥”，到那里可以直接买餐厅的螃蟹吃，或租小艇出海自己捕螃蟹，带回来让餐厅加工。

在唐金斯捕螃蟹特别容易，网里放两三个大鱼头，放网下海，等三至五分钟，拉网上船，每次都能拉上一网螃蟹。不过，当地法律严格，母螃蟹要立即放生；公螃蟹拿尺子测量，五英寸半以上的能保留，五英寸半和以下的要放生。所以，当人们好不容易发现一只超过五英寸半的公螃蟹时，会情不自禁地欢呼：“好！太好了！这只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扔出船的螃蟹回到海底，认真思考，得出结论：“好”就是“大”。螃蟹非常聪明（人类总是低估动物的智力），为了找到“大”的标准，他们仔细观察、深入研究、反复推理、大胆探索，最后凿造出“好螃蟹”，其横宽不多不少，正好五英寸半。

绿豆趴在海底沙地，腿放松地伸展，这一处的海水平静温暖，浓度合适，泡了一下午，紧张的肌肉放松了，母亲的建议总是管用。经过三个月的强化训练，绿豆已准备好，明天他将再次冲网，他相信，靠着现在的力量、速度和甲壳条件，一定能成功。

梦想大家都有，真正追梦的不多。通常，当公螃蟹长到六岁，甲壳仍不够“好螃蟹”标准，便自然放弃去“那个……地方”的想法。接受现实，留在海底：踏踏实实过日子是明智的。

海底虽然黑，没有鱼头，生活倒也不错。唐金斯镇海水平静，有丰富的海藻、虾和各种贝类。自从上几次努力失败，绿豆被扔回大海后，母亲常劝：“留在这里挺好，我可以总看见你。”绿豆知道，她这样说是安慰他，另外也怕他再冲网，成为村里的笑话。

绿豆家族的基因很差，从没出过好螃蟹，绿豆的母亲个子小，生的孩子更小，而绿豆，是其中最小最弱的。

“就因为这样，娘才疼你呢。”母亲说，“你最让我操心，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生绿豆那次，共有两千个幼卵离开她的腹部，存活长大成为螃蟹的只有十个。

“我是一个奇迹？”

“对的，你是奇迹。”

“哇噻！”小绿豆的眼杠伸直了，眼珠又圆又亮。认识到自己是奇迹后，绿豆心里的渴望被唤醒了，“等我长大了，我要去‘那个……地方’！”

可是，弟兄姐妹们慢慢长大，绿豆却丝毫未变，三年后，他还是一点点，和出生时一样大。他有点着急，但这不影响他胸怀大志：“等我长大了，我要去‘那个……地方’！”

两岁时这样说，大家觉得可爱。三岁时，便觉得可怜。到了四岁，一寸未长，还那样说，大家就觉得太可笑。

“身子没发育好，脑子也出问题。”

“啊呀，根本就没脑子。”

“对哟，这么小，没地方长脑子的。”

每当大家这样议论，母亲便低下眼杠，带他快快离开。因此，绿豆不再公开说梦想了，心里的声音却更坚定：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通常，螃蟹想去“那个……地方”原因有三：在上面，很耀眼，有鱼头。不过，这些都不是绿豆追求的，他想去，是因为渴望成为一只好螃蟹。有些渴望很奇怪，不知道是从哪里来，怎样形成的，它好像一粒种子，出生前就被种在心里，随着你的生命一同来到这个世界，绿豆的渴望就是这样。他年轻，不去细究为何要成为好螃蟹，关注的是怎样成为好螃蟹。对此，老祖宗给了明确答案，好螃蟹就是“好螃蟹”，去到“那个……地方”后，就是真正的好螃蟹。

六岁时，有一天绿豆病了，持续高烧，绿色甲壳变成红色，非常吓人。第四天他昏死过去，母亲见他没了气息，悲痛欲绝，到洞外哭泣。半夜里，他居然活过来，醒来发现身体软软的，旁边有蜕裂的壳，他大叫起来：“长个了，我开始长个了！”

他真的开始长个，而且速度很快，通常螃蟹生长六周换一次壳，而绿豆每周换。消息传开了，大家都来向豆妈取经。族长也登门拜访，带着他尊贵的夫人。母亲从未享受如此礼遇，绿豆好开心。族长夫人平常不搭理其他螃蟹，这次对豆妈却格外亲切：“啊呀，豆妈呀，你真厉害，快点儿讲讲，秘诀是什么呀？给绿豆吃什么了呀？”

“我啥也没做，是孩子自己的功劳，吃得很普通，就是海藻。”母亲爽朗地笑着，她说的是实话，绿豆从小肠胃弱，吃虾或贝之类的高蛋白食物，会消化不良闹肚子，吃海藻最安全，吃多了，甲壳也成了绿色。 

神速生长到第十个月，突然停了。等了一个月没蜕壳，绿豆急了，母亲说：“再等等，正常换壳要六周呢。”

又等了一个月没蜕壳，绿豆哭了。母亲说：“生长是阶段性的，前段时间你不停地长，身体累了，要歇一歇。”

又等了一个月没蜕壳，绿豆生气了，用大钳子砸岩壁，痛了还砸。

“再砸就裂了。”母亲说。

“裂才好，就可以长新的。”

“儿啊，应当知足，已经长了这么多，看，你比娘大了。”

“不能跟您比，要跟‘好螃蟹’比。”绿豆以前是不比较的，现在大了，和普通螃蟹一样了，反倒觉得自己小，比小不点的时候还小。

八岁生日那天，他要去中心广场量甲壳，母亲说：“等下次蜕壳再量。”他不听，执意去了，来到“好螃蟹”面前背过身，心惊胆战地靠上去。其实不量也知道，自己肯定不合格，甲壳是旧的，一年多没换过，怎么可能突然合格呢？“好螃蟹”又硬又冷，绿豆贴在上面，凉气透心，“嗯，真的，差距很大。”

情况往往是这样，当你真能和害怕的事情面对面时，害怕就离开了。绿豆就是这样，突然想开了：我的梦想是去“那个……地方”，现状是甲壳不够大，我可以继续等甲壳长，也可以明天就冲网；失败了没关系，开始行动才重要。

第二天，他来到中心广场参加冲网。

路过的螃蟹都停下。“啊哟呵，他真要试？”

“肯定第一个回来，大家都别走等着看。”

“绿豆，快点回来哟，我们等着你。”

绿豆不理他们。螺号响起，大网到了，他全力快爬，冲进网里。

被大家说中了，他第一个被扔回大海。坠落的时候，广场的螃蟹用大钳拍地喝倒彩欢迎他，沙硕翻腾，海水浑浊，绿豆仓皇逃窜。

绿豆又成了村里谈论的话题。

现在他只好晚上出门，有时偷偷去中心广场，蹲在“好螃蟹”前面，默默望着它，回家后把自己关进洞穴好几天。

豆妈心焦，晚上睡不好，半夜醒来，突然想起小时候曾曾祖母讲的传说故事，里面有个生长秘方。不管真假，她决定一试，冒着生命危险，潜到百里外最深的海底，搜集各种尸骨碎片，带回来捣碎，给绿豆每天早晚服用。

这些形状奇怪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海洋生物的，绿豆吃下后恶心肚子疼，但是为了长大，他必须吃。他在洞壁上刻下“好好吃药，天天长大”，同时，也加强锻炼，每天早上起来，先爬步，后攀岩，最后还要举重石。

一个月后，绿豆真的开始长，不过，方向不对，三次蜕壳后，甲壳变成长条形，左右窄，前后长。到“好螃蟹”那里，要歪身把甲壳转九十度测量，换上第七次新壳后，甲壳的长度和“好螃蟹”的宽度一样了。

绿豆打算再次冲网的消息传开了，这次唐金斯镇所有螃蟹都赶来观看，他们簇拥着，议论纷纷。

“这样的甲壳不合格。”

“啊呀，这么畸形的样子，去上面丢脸哪。”

“大家等着，一会儿他肯定还是第一名。”

绿豆伏在起爬圈后，目不斜视，触角紧绷。

“豆子记住，你是奇迹。”母亲在喊，声音柔和，却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

绿豆把身体压得更低些，腿用力点地，“呜——”，螺号响起，大网落地，绿豆奋力冲去。

村外有一片泥沼地，那里海水浑浊，岩礁嶙峋。在一个黑暗狭窄的洞里，绿豆趴着一动不动已三天。

那天又被大家说中，绿豆第一个被扔出船，落到海面他全力划水，拼命向远方游。他不能回去，两个大钳在冲网时折断掉了，惨败的样子太狼狈。

三天来，他反复思考：“我永远不可能达到标准，永远不可能去‘那个……地方’，这样的话，活着还有价值吗？生命还有意义吗？”

第四天，身体两侧大钳折断部位伤口发炎，肿了起来。后来，每一天红肿加大，疼痛加剧，到第十天晚上，他痛得无法忍受，在洞里来回乱爬，又猛烈撞壁。

“死了算了，活着没有意义，还这么痛苦。”他撞到一块尖石上，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喧嚷声把绿豆吵醒，他睁开眼，身体不痛了。

“趴子，你跑不掉了！”“你跑不掉了！”外面的说话声很熟悉，是阿东阿西，村里有名的混混兄弟。趴子是大宝的绰号，大宝胆子小，一害怕就趴下，钻进沙里。绿豆看见洞前沙地微微鼓起，大宝就在那里。

“趴子，我看见你咯——”“我看见你咯——”阿东阿西慢慢过来。

大宝是绿豆的朋友，所以，绿豆大吼着“滚开，这是我的地盘！”跳了出去。

阿东阿西停住，先一愣，然后尖叫逃走，像见了鬼一般。

大宝钻出沙地，张大嘴瞪直眼望着绿豆。

绿豆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举着两个大钳子——昏迷时长的！它们巨大无比，比甲壳还大。这十天，绿豆没吃没喝，身虚肉缩，靠自己不可能长出这样的钳子。

“奇迹，是奇迹！”这是绿豆生命中的第三次奇迹，奇迹发生三次肯定有原因。

这时，有一束光从上头射下来，正好打在大宝的甲壳上。绿豆看看新钳子，看看大宝，又跟随光的方向往上看。大宝甲壳符合标准，但屡次冲网不成功，因为他腿短，爬到一半时，大网就上升了。

突然，绿豆领悟到奇迹传递的信息：帮助大宝！

因为奇迹是特别大的礼物，得到后不可以藏起来只留给自己，需要和朋友分享。绿豆虽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却可以帮助大宝实现梦想，也许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绿豆背着大宝来到起爬圈后，大网缓缓下降，螺号响起。“冲啊——”螃蟹们杀向鱼头。到达网口，螃蟹互不相让，推呀踢呀挤呀争着进去。绿豆站在网口，此时大宝应当踩着他往里爬，却死死趴着不动，他最怕混战场面。

网动了，开始上升，绿豆急中生智，双钳夹住大宝，举起使劲一扔，把大宝投入网中。

网缓缓上升，大宝挥钳告别，绿豆站在网下，也高高举起大钳。大钳碰到网底，刹那间，绿豆有一股冲力，张开钳子，抓住网线。

吊在网底上升时，他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我到底想干什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已经达到海面，被拉进船，他迅速爬到船头，躲进甲板。

网里螃蟹被逐个检验：“不好……这只也不好……这只真奇怪，腿这么短。” 

应该是大宝。

“看着挺大，快，量一下。”

“五英寸半。”

“太可惜了！必须大于五英寸半。”

“扑通”，大宝被扔回了大海。

大宝不够好？绿豆的眼珠几乎弹出来，他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

“扑通”“扑通”“扑通”……

螃蟹一个接一个被扔出去。每一声“扑通”都在捅绿豆的胸口。他想冲出去，为同胞评理：为啥要这样苛刻？我们都很努力，都尽力了！大的标准真的只有一个？除了甲壳，为什么不能看别的？比如力量、爱心。要我看，力量大，爱心大，比甲壳大更好！

绿豆双钳捏得咔咔响，但是他必须保持冷静，他要潜伏下来，偷偷去“那个……地方”，之后再找族长理论。

船慢慢驶回码头，停靠后，船上的人上岸走了。

绿豆慢慢爬出甲板，看见上空有很大的海鸟盘旋，又赶快退回去。

也许你还记得，前面我提到过，唐金斯镇码头有一家“红蟹哥”餐厅。绿豆从船里正好可以望见餐厅的屋顶和招牌：一只巨大的塑胶红螃蟹，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耀眼。

“哇噻——！”绿豆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美丽的螃蟹，“那里一定就是‘那个……地方’！”

天黑了，鸟没了，月亮升起，海面波光粼粼。

等餐厅那边的音乐声和人声都没了，绿豆悄悄上岸，爬到室外用餐区的平台上，细细看，才发现屋顶的红螃蟹是假的。平台上只有桌椅，没有人，昏黄的灯光把树影拉成怪兽，在地上张牙舞爪。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绿豆赶快闪身躲到桌下。是服务员来打扫卫生，他依次清理餐桌，最后来到绿豆的桌子。他吹着口哨，拿着一个大盆，把桌上的垃圾收到里面。绿豆靠在桌脚后。突然，从上面掉下一块垃圾，落在绿豆前面，定睛看，绿豆倒吸一口凉气，是一段蟹腿！又一块垃圾落下，是一节蟹脚尖！

服务员擦完桌子，走到垃圾箱那里，打开箱盖，摇摇头合上盖子，从围裙兜里摸出个黑色塑料袋，把盆里的垃圾倒进去，把塑料袋靠在垃圾箱边，哼着歌走了。绿豆在黑暗中紧张地观察，服务员一走，他便爬出来，冲向塑料袋。

里面都是螃蟹的尸体！被肢解得几乎无法辨认！！绿豆转身便逃！！！

动物在关键时刻的判断和决策力比人类强，他们不需要靠知识和逻辑，只需顺应造物主赋予的天然本能。

绿豆以最快速度往大海的方向爬，一到沙滩，就赶快挖洞，钻进去躲起来。

夜深了，风大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眼杠伸直，从沙地探出眼珠朝码头方向望，那里很黑，餐厅的灯都灭了，房顶上那高高的假螃蟹在惨白的月亮下黯淡无光。

“那个……地方”不是天堂，是死之屋！

停下来，安静了一会儿，绿豆可以好好思想了：好险，幸亏检查严格，大宝没通过，否则，我现在该多么自责。所以，小一点是好的。所以，大家一直相信的老祖宗的道理是错的，大并不好。想起来好可怕，这些年一直想办法长大，而且硬是冲上来，如果真的长大了，可能早……我真是太无知，太愚蠢。小才好……不过，如果今天不上来，这道理是不可能懂的。

海水慢慢冲上沙滩，又缓缓撤去，唱着温柔的夜曲。

绿豆想起了母亲、弟兄姐妹和村里所有小螃蟹，他们一出生就被教导“‘好’就是‘大’”，他们一直认为自己不好。绿豆要赶紧回去，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大不好，小才好。

绿豆现在觉得，自己多年的挣扎和努力是值得的，今天的历险也很重要。虽然，那个很上面的放着点点耀眼亮光的有许多许多许多鱼头的地方根本不符合自己的梦想，可是到达此地，他发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

涨潮了，绿豆钻出沙洞，让海潮带他回家。

绿豆回到海底后，开始到处游说，传讲“小才好”的道理，除了唐金斯镇，还去其他海域。然而，不是所有螃蟹都相信绿豆的话，尤其是大螃蟹。

所以，如果你现在去唐金斯镇，出海捕蟹，一网下去，仍可以拉上许多只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