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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碎片面前,你是否也觉得有太多想写的文字未能写出?亦或回顾过往,才明白生活本身即使四分五裂,美好的文字仍能像开在石头裂缝中的野花那样,坚强又脆弱,美丽又固执地活下去……
作者丨马睿欣
写作,唉,这情人,已经腻在身边同进同出仍然嫌不够,还老是捧着我的脸颊不让动,娇嗔地说:“看我嘛,陪我嘛,你怎么老没空跟我单独在一起?”
“你真的真的真的爱我吗?那为什么不分出一段时间给我?让我完全拥有你?”
“别找忙碌当借口,哼,谁不忙!如果你爱我,就抽得出时间给我。”
我不敢直视她,眼神只能在她的两耳间飘来飘去,羞怯地说:“有啊!你是我心里唯一所爱,我把你夹在腋下,随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你,我张口会跟人谈起你,我躺下临睡前会想到你。我开心时哀伤时怀疑时愤怒时,总是情不自禁抓着你。在最走心的时刻,我不总是回头对你会心一笑吗?”
“不够不够不够,”她继续抗议,“爱要有行动,假如我对你这么重要,无论如何,哪怕不眠不休,你也会抽出时间给我,陪我,单独和我相处。”
她纵身一跃,跳到我心上。在那儿来回踱步,试图说服我,让我束手就擒。
她是情人,不是老板,这让我特别苦恼。
若是老板也罢,只要下了班就眼不见为净,再啰嗦大不了不干了。但是情人,就逃不开,我也不想让她走,就算没从她那儿得到一毛钱,我也心系着,在乎着。
写作这情人,在身边时我心不在焉地对待她,等她冷漠了想离开,又急得抓住她不放。
作者都希望有一个完整的时间可以独处,有一张自己的书桌、一个自己的书房,一段无人打扰的时间可以阅读、书写。在那个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拥有完整的自由,就算是天马行空地幻想,或是挣扎于究竟该写什么也好。
因为在播种文字时,需要亲手将它们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摆到土壤里。真正爱写的作者把独处的自由看为写作的能源,有人烧钱,有人费体力,文字燃烧的是独处产生的力量。
我就是这样。当时年纪小,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爱上孤独还是爱上书写。每晚,当共享书桌的姐姐离开之后,我就掏出一沓稿纸。桌灯把上头的格子照得灯火通明,我看到的每个正方形都是一扇窗,穿过它们就可以爬到秘密花园里。我写着,涂着,特别享受那种不被打搅的安静时空。
后来认识上帝,写作有了不同的意义,我开始用更认真严肃的眼光对待这件事。但因起步在单身时,无牵无挂,只有一颗易感的心和随时可以伸展出去沾黏感受的情绪,所以那时的写作都靠爆发力。几个月没好好写几段文字的我,也可以在两周内不眠不休地出产很多篇作品。
当时觉得这就是文人的“应该”,那叫做爽。不写则已,一写惊人。灵感难道不该像大水冲来,挡都挡不住吗?如果时间点到了,什么都应该放下,全力以赴。
当时我还觉得这就是作者该付的代价,这种大块时间精力的投注,代表着作者奉献文字的决心。
然而岁月的轮子悄悄往前滑,直到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才知道不是自己开车技术很好,而是从前经过的都是柏油路。
结婚了,从我到我们,孩子一个个来了,从两人到一家人。生活的空间时间被瓜分之后,心思情感也被四面八方地拉扯。一方面生命的层次多了,一次次被拉出自我,也一次次拓宽我能够书写的广度。另一方面生活开始不受自己的安排控制,“灵感”如幽魂伏在大衣后面,跑的时候隐约感觉到她的拉扯;但为她停下来,或是回头看她一眼的可能性却越来越小。
“等我,等我!”她悲戚地喊着,像个独守空闺的怨妇。有时候我把手伸到后面去想要安抚她,却发现她已经化为一阵风弃我而去。
我肯定这世上仍然存在着非常专业的全职作家,周遭的人敬他们为写作划分出来的时间空间神圣不可侵犯,而且也认为他们理当拥有这样的配备。但我也承认:自己和大部分人都无法跨入那样的专业城堡里,心无旁骛地和文字“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少作者即使出了书,在刊物上有了专栏,仍然是个文字流浪者,拎着一个包包,里面装着书和笔记本电脑,在生活中走着,他们周遭的人不会把那个包包当成正业,只觉得那是个随时可以放下的随身物。
在我的现实生活里,其他事看起来永远比写作更紧迫,如果时间如同是皮夹里剩下的一张十元钞,拿来用在写作上,就变成奢侈、浪费和自私。这不单是周遭人的看法,也常常是堵在作者心里的一口气。
要找时间写作,那就像女人藏私房钱,这边扣一些,那边缩一点,存啊存的,看能不能凑出一个完整的数字去买件心爱的裙子。偏偏通常的状况是,好不容易荷包鼓了,又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或是想买的东西已经下架了。
我们也这样赶紧把饭做好,把孩子赶上床去睡,把先生弄得舒舒服服在平板上追剧;然后夜深人静,离午夜还有一个钟头,却在计算机面前一片空白,急着想先写这个还是那个,先读点书还是祷告一下……鼠标点啊点的,时间花掉了,人累了,写完两行,躺在床上想来想去,又确定明早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两行删掉。
那张悬着飘着“找时间好好坐下来写”的便利贴,压上了印着“在主凡事都能”的镇纸之后,我终于明白文章不是给有时间的人写的,忙碌,无法成为不写的理由。
难道作家都是有时间,不忙的人吗?我嘲笑自己。
真正感到自己踏上了“为主而写”的不归路,正是从接纳“现实不顺作者意”的状况起步的。不再去计较有多少完整的一小时两小时,不再去等候“不忙”的时间,不再去数算能写多少。
我不再自怜眼前的蛋糕比别人桌上那盘小很多,只是专心珍惜每一次蛋糕在口中融化的滋味。
写作从来不是做生意,不需要等到投资和回报中间画上等号时,才继续敲得下键盘。
我在养育孩子的过程里发现,全职在家的妈妈能全心全意养一个孩子,但那些必须出去谋生,家里又有三四个孩子的拉丁裔妈妈,也照样在她们有限的时间精力里去爱护养育自己的孩子;她们从来不会说,因为我时间不够去陪伴孩子,为孩子做这做那,而放弃努力用心做妈妈的权利;无论专家们怎样评断她们如此养出来的孩子可能会缺少这缺少那,如果现实就是这么凹凸不平,她们仍会在自己的有限里把握每一个可以为孩子付出的机会。
我也这样告诉写作的自己:生吧!养吧!爱吧!
主啊!我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你,立志为你而写。
曾经,当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把“完全”想成“完整”。我以为上帝只收那个每天花很多时间在计算机前滴滴答答,士气高昂,用键盘唱过岁月的作者。但在现实里,我能拿出来的时间只是从面包里剥下来的一小块,而且写的时候可能疲倦,也可能带着被其他事情伤过的情绪,甚至是没消化的怨气。
原来我给不了神“完整”的什么,给的是有凸有凹,没有规则,看不到次序的一小块拼图,在生活中游离着,找不到可以靠成图案的同伴。但是面对已经把那整幅图画完成的神,我不需要自己去动手拼图,只要把自己抛向那永恒的画框,相信眼前这每一个单独存在、似乎没有意义的片段,都将会坐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把拼图完整地呈现出来。
这么多年来,一直能遇到喜欢文字,想要为神书写的人,可是一直跑下去的人其实不多。多数人在探索自己是否能成为一个文字工人的过程中,把焦点放在所谓的恩赐或是才华上面,只探问自己是否能写出什么作品,有没有成为一个作者的可能性;却不知道真正让他们无法写下去的理由不是缺乏恩赐,而是当生活来瓜分时间精力时,太轻易就给了自己一个不能专心写或没空写的理由。
十八岁时,我碰到一个相当出名的讲员。他有深刻的生命经验,奉献心志,付代价地服事投入。在一次很短暂的交谈里,我告诉他,自己已经把笔奉献给神。过了两三年,在一个周日下午,我又碰到了他。
“最近写了什么?”他亲切地问,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他不但记得我,还记得我要写作。
当时我是个贪婪的大学生,除了学业,生活中排满了各样学习和服侍,虽然一直爱写想写,但总是被其他事情抢先在前,只在偶而兴致来了时,天时地利人和的剎那间,才振笔疾书一番,所以文字土壤里撒的种子多,长出来的苗却又小又嫩。
我尴尬地答:“嗯……最近……不,今年特别忙,学校的课修得太多,又有好多服侍……所以……比较没空写。”
他看着我,温和地笑,我却像午后打瞌睡的人被一阵春风吹过,突然醒了一般。眼前这人哪,他全时间在大学教书,家有残障的孩子,还到处讲道传福音,但仍然继续在刊物上发表文章,出书呢。
“生活,只会越来越忙,不会越来越有空喔。”道别之前,他留下这句话,在之后的流金岁月里完全说服了我。
每次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忙,忙到不可能有时间写作时,都会发现上次这么想的时候,其实比现在有空。
每次我想写些什么,却被眼前的忙碌如晃动的双臂向外张开拦下时,那位前辈的话就会跑出来,逼我双膝一弯,把身子缩紧,从那拦阻的手臂下面狭窄的洞钻过去,直奔键盘。
写作不是因为有空,而是因为当周遭人都认为这可有可无时,我的心悄悄跟上帝有个约,必须前往。
话说在二十年养育儿女的生活里,我一直在等着好友说的,那醒来后,把早餐做好,时间就全由自己安排的生命阶段临到。我跟神说,自己在写作生涯中,长久以来都在靠这里一口那里一口去填饱肚子,该轮到我好好坐下来,一餐一餐地享受了吧?
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并找到工作的这一年,儿子也升上高三,我卷起衣袖,预备好迎接苦尽甘来的下一站文字风华。
儿子却病了,突然把我的生活敲成一地碎片。白天黑夜,随时待命。他睡的时候我警醒着怕他醒;他醒的时候,我警醒着琢磨如何回应他。现实随时可以断裂,每走一步,都是一阵天摇地动。
但很奇怪,我好像没再问过能不能写作的问题。
那个小情人平时叨叨念念,真碰到状况,倒成了个体贴的小妇人,紧紧地挨在身边,抓住每一个小小的碎片时刻伸出手来拥抱我,亲吻我。这边一行字,那边两段话。更多时候,在我感到精神涣散时,她挨着我的心,陪我一起呼求上帝:让这口枯井冒出活泉来吧!
贫穷时,握着一元硬币都觉得有重量;生活很碎时,眼前的五分钟十分钟都让人感到特别宝贵。
很多年前,我问过“一个小时能写出什么”这样的问题;但这一年半以来,有二十分钟能点进文档里留几个字,或是发呆一下,我都觉得是从上帝那里得了一包糖,好甜。
时间精力的零碎,让我放下了过去多年来同时做好多件事的习惯,学着一次只做一件事。不再把网络和文字档同时开着,在两者之间来来回回游荡;也不再边做饭边读书,还要边叠衣服。
一次走一小步,别去想健步如飞的从前。
我在碎片里看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也更多体验到写作是一次又一次五饼二鱼的神迹。是寡妇自己和儿子已经快饿死了,还把最后剩下的一点面粉和油给出去。
生活被撕碎之后,我学习把每一小口多咀嚼几下,每咀嚼一下,就对上帝说声:谢谢,谢谢。
写作的自由不是由生活的条件颁赠,虽然我心渴慕大快朵颐地书写和阅读,但在无法由自己控制的碎片人生里,我愿意搂紧写作这情人,或跑或走或爬,甚至,就学地鼠无处可走时,在原地往深处钻。
还是觉得我赚到了,虽然不是一支文学奇才的笔,文字却能够在跟随上帝的旅程里,针灸入我的生命穴道,转呀转的,酸疼一阵,也打通了某些原本不畅通的经络。
从来没有从文字量上刻意去数算写了多少(除非被编辑要求),但今年,因为春夏秋冬的记忆都是大雪纷纷,一片苍茫,我感到特别需要回看路上留下的足迹。于是在计算机中刻意搜寻一下,发现2020的碎片时间和精力,竟然也在键盘上敲出了十多万文字。而我非常确定自己天天只看见手上那一块长相残缺的小拼图。
才明白生活本身即使四分五裂,美好的文字仍能像开在石头裂缝中的野花那样,坚强又脆弱,美丽又固执地活下去。
而年年,野花都要准时朝光绽放,因为她们得向这个世界报告上帝的信实供应。
整理人:恩典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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