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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不可避免有罪有恶有暴力,而我们会因之恐惧低头,还是生爱而昂首?在恶徒面前,我们会挥出报复的拳,还是会思念那双钉痕手?
作者丨黄瑞怡 主播丨溟帆
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中,周末早起,来不及戴上眼镜,一边吃着香喷喷的葱花烧饼,一边将早餐店沾了油渍的旧报纸凑到眼前读。桌旁妈妈半开玩笑地说,报纸是烧饼做的呀,那么香?不管印了什么,有字就好吃吗?
我的阅读口味,虽然从小就南北不挑剔,还是有少数拒绝往来户。排拒的读物往往和自己个性喜恶有关。
比如说,我憎厌暴力。不忍也不愿注视一切与腐朽、残暴、血腥有关的人事物。幼时回外婆家,最爱跟在“天厨”外婆旁边看她妙手烹调,可是当她举起菜刀,要杀活鸡、宰生鱼之际,我立刻逃之夭夭。旅美后开车出入,远远瞄到被车意外碾压的动物尸体,如能绕道就一定躲开。生活里拒斥暴力,也让我几乎从不读对暴力有重点描述的作品。书林广袤,书海辽阔,想看的书还看不完,不读某些作品,不该是读者的选择权吗?
《蝇王》
作者: [英] 威廉·戈尔丁
几个月前,秋初进了高中十年级的典儿,在学校就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 (William Golding, 1911-1993)当代名著《蝇王》和英文老师与同学展开精彩讨论,回家迫不及待想要与我分享。这回,通常不放弃任何与孩子就阅读展开对话机会的我,却沉默了。典儿惊讶地追问:“你没听过这本小说?听过,可是没读过?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多年前略知《蝇王》故事梗概后,我嗅到不喜欢的味儿,将它丢到“待读经典”阁楼一角。没读过的书,怎么和孩子深层交流?我和典儿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读——不过肯定不是最近。
时序推移到了十二月初,北美人们正沉浸于感恩节后、圣诞节前的欢庆气氛中。离居住城市只有二十来英里的圣伯纳迪诺市区,赫然传来震惊全美的恐怖枪声——一对年轻夫妻,抛下才半岁的头胎娃娃,全副武装闯进丈夫任职政府部门的年终聚会,滥杀了14个、轻重伤了22个无冤无仇的同事。当天下午,夫妻在与追捕警方枪战中双双丧生……
事发后,学校里国际学生连珠炮般的提问,远近亲友的关切,新闻网络排山倒海的报导分析,碰撞出我脑海里此起彼落的问号。这些问号,没有被悲伤的泪水洗去,也不因睡几夜就烟消云散。哎,我不想与暴力猛兽短兵相接,它却在草丛里,在树荫下虎视眈眈。掩耳不听,掩目不看,硬心不管,似乎不再是解决之道。
于是,犹豫再三,在圣诞灯饰闪烁时,我终于翻开了《蝇王》……
蝇王( Lord of the Flies ,1990)剧照
这本200页的书,读读停停,花了好几天。的确是缓慢而痛苦的阅读,是斧头敲进灵魂冰原的阅读。
一群躲避战争六到十二岁的英国学童,因搭乘的飞机失事,机长未能生还,漂流到热带荒岛等待救援。故事线很快从男孩们鲁滨逊式野外求生探险,转变成主人翁拉尔夫代表的理性、良善、竭力维系文明制度与杰克代表的野性、贪欲、倾心追求自我满足的两派冲击对立。拉尔夫和其挚友——其貌不扬,口才不佳,但崇尚理性的小猪,一心一意想要在荒岛上建立暂时秩序,期待早日回到文明社会。拉尔夫相信自己的理念,不能理解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伙伴,在杰克保证提供猎捕到的野猪肉诱惑下,轻易离开他苦心经营的营垒,加入杰克帮。杰克对拉尔夫领导的妒忌,对权力的追求,对口腹的贪欲,让他和那些陆续跟随他的男孩一步步走入无法无天的野蛮残暴路径。
可《蝇王》着墨的,还不仅是形于外,人与人因不同信念、不同做法而来的冲突,更勾勒了人内心的争战。
蝇王( Lord of the Flies ,1990)剧照
阅读时最深沉的惊惧,不在于面对外界外人的黑暗(可能吗?这些天真的孩子,在没有任何束缚的情境中,有可能做出这些残酷的举动?),而是在故事进展中,随着书页翻动,似乎有苍蝇在耳边挥之不去,嗡嗡作响:“如果我也在那个岛上,我会选择哪一边?选择后就再也不会动摇吗?百分百确定吗?我里头,是否完全没有狰狞爪牙,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没有不见底的恐惧?”
《蝇王》不仅催逼我重新审视内在,也触动我检讨过去对暴力作品全盘排斥的心态——戈尔丁这部直视人心黑暗、野蛮与暴力的小说,与许多青少年沉迷的暴力电玩,本质上有什么不同?
电玩提供栩栩如生的声光影像,直接烙印在玩家脑海里;电玩提供直接感官刺激,参与者有可能因为反复接触,反复受刺激而对暴力渐渐麻痹。而书本中具象征性的文字,须得读者主动想象连结,建造出自己阅读的世界。《蝇王》是需要慢慢思考咀嚼的文字媒介,反而会让人对暴力祛魅,对邪恶妖华更加敏锐!
两者创作初衷也大相径庭:绝大部分的娱乐性电玩游戏是商品,厂商投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甚至包括雇用熟悉消费者心理的心理学家),在游戏设计上常常以让玩家上瘾为目标,好得到长期金钱报酬;而如戈尔丁这样的严肃作者,极少是利益导向的写作。
蝇王( Lord of the Flies ,1990)剧照
他们对人性有深沉的观察、关怀或提问,加上说故事的高超本领,长年笔耕才结出几部小说,还得再付上相当耐性和坚持,作品或可见天日。《蝇王》是戈尔丁第一部问世的小说,出书道路坎坷,曾被二十多家出版社拒绝。出版后虽好评如潮,深刻影响当代众多作者与作品;戈尔丁晚年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但名利从来不是他写作的初衷。表面上都生动描写暴力,娱乐电玩喂养玩家的嗜血重口味,《蝇王》之类的文学小说,深究暴力疮痍后人性大片荒原。
精彩故事往往不提供标准答案(这或许是神的叙事与人的叙事最大的分野?),但是在我的私人阅读史上,《蝇王》立了一个里程碑:它引着我走出阅读“小确幸”空间,注视半生不愿面对,不忍卒“睹”的人性暴力黑暗。戈尔丁原本平铺直入,但忽然兜转的故事线,细腻繁复的寓意象征,越升越高的内外冲突,催促着我非读下去不可……
读完了一本书,故事以外还看到了什么?
“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如果还不了解,‘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脑袋有问题。”戈尔丁所谓的“那些岁月”,是指他入伍英国海军,亲身参与二次世界大战的年日。五年戎伍生涯,他眼睁睁看过人的恶念、恶性、恶行,他认为这是人性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呼之即出,在天真的孩子身上也一览无余。我想,每一个读过《蝇王》的读者,都难以反驳他的所见。
可是除了透视人罪性的不堪,对诱惑的软弱,善恶冲突的无解,戈尔丁还让我看到别的吗?
能够有勇气面对黑暗已经不容易,不过认清了现实黑暗面的下一步是什么?
是拒绝多看一眼,是为受黑暗压制者大声讨回公道,还是因恐惧越来越深的阴影而躲回安全角落?
拉尔夫在故事末尾痛哭失声,我们不知道泪水干了以后,他会用哪一种眼光面对谋杀了他的朋友,又追捕他的杰克帮?
面对恐怖暴行而不瘫痪太不容易,谁还能在恐怖杀人犯身上看见,他里头还有一个无论如何迷失,依然在那儿的宝贝灵魂——与他伤害的人一样宝贵的灵魂?
《蝇王》反证了我对暴力对罪的厌恶,不过,对罪的透析,对暴力的憎恨,还成就不了十字,得加上对罪人的爱。
日升日落,有些事我们希望永远不会遇到。可新闻反复提醒,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何时会面对什么……电动游戏里把敌手炸得血肉横飞的少年,真的面对暴徒时会有什么反应?在暴力巨兽面前,我们会因恐惧低头,还是会因爱而昂首?在恶徒面前,我们会挥出报复的拳,还是会思念那双钉痕手?
阅读《蝇王》帮助我面对自己里面深层的恐惧,更让我反问自己,对神对人的爱还有多少不完全。
典儿说,《蝇王》是他迄今阅读生涯中最感震撼的作品之一,然而他纠结思考的重心,是人性的道德和不道德,是善与恶的纠缠,比较偏向云端上,形而上的思考;他也料不到,这个我原本拒斥的故事,竟对我产生了如此私人的效应。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
阅读《蝇王》让我对人的堕落本相,深深地看了一眼。为自己,也为典儿祈求,在书页中,在生活里,在噩梦与现实的边陲,当我们再度与人性黑暗相遇,祂会赐下爱的完全眼光。我怎么敢对自己、对别人多看一眼?就因为到如今,祂还是深情地看着我们。
原文登于台湾校园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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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大学图书馆学学士,美国俄亥俄州大学语文教育博士,专攻儿童青少年文学。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学任职,现任联合基督教学校国际学生部主任,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资深同工。《飞扬》杂志2011年征文比赛首奖。著有《艺出造化意本自然——杨志成的创作世界》。台湾《校园杂志》“尴尬少年游”,“恶水筑书桥”专栏作者。曾参与远东广播公司童话系列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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